时间牢笼

状态:

主演: 王宁 施予斐 

导演: 荆丛嘉

语言: 汉语普通

首播: 2020(华语)

更新: 2024-04-01 19:05

类型: 电影

  • 更新:2024-04-01 19:05
  • 状态:
  • 导演:荆丛嘉
  • 电视台:其他
  • 主演:王宁 施予斐 
  • 地区:华语
  • 语言:汉语普通
  • 首播:2020(华语)
  • 收录:4m影院
  • 时长:90分钟
  • 集数:完结
  • 类型:电影
  • 关联: 时间牢笼 时间牢笼
4.7

哔哩哔哩

  • 正片
  • 剧情简介


    "

    楔子

    事情发生在5月26号,晚上。这天原本是非常普通的一天,程度犹如我本人,一眼望去毫无记忆点。然而到了一天行将结束之时,却发生了一件无论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绝对不敢称之为普通的事。

    最初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我是指在5月26号夜里不断徘徊这件事。我受到了惊吓,出于怯懦的本性,我担心自己被动地卷入了一些不可告人的高科技计划或阴谋之中。电视上都这么演,平平无奇的主人公,在平平无奇的某天,因为平平无奇的某个失误,阴差阳错被当做棋子,被某只看不见的手或力量所操控,由于他本人足够机智和勇敢,最终九死一生(比较扯淡),逆风翻盘(就很扯淡),获得成功(扯淡)。大部分情况下一并收获的还有爱情——一个风姿绰约的美貌女人。这种剧本里,主角往往有惊无险,很多明明死定了的时刻,总能找到一线生机杀出天际顽强地活下来,不用观众担心。配角就比较悬,随时可能死于各种致命,不致命,甚至不一定合理的原因,身上反倒背负着些人生无常的悬念。至于群演,生命脆弱如草芥,一死一片不需要给理由,谁在乎。

    我本人,相貌平平且气质欠佳(欠佳是婉转的评价,性格直爽的人评价为气质猥琐,相比之下我认为欠佳二字较为妥帖),智商一般,勇气不好讲,还没遇到过需要展现它的场合,何况女人通常不被看做是勇气的典型代表。抛开性别,以个人资质来看,勇气这种东西我就算有,也不会出众。至于道德方面,良心和正义是有的,在监管别人时标准比较严厉,同样的标准用回自己身上,只能说,我本人,绝对称不上楷模。综合评估,我实在是太普通了,当反派都不够格,遑论主角。这点我有自知之明,勉强着配角也是轮不上,群演就很合理,但一死一片太吓人。想到这里,虽然我正经历的事情不像有大危险,却依然害怕到浑身颤抖。事情太诡异了,怎么发展谁料得到呢。我还不想死。

    第三次回到这晚八点时,我绝望地以为要永远地被困在那两三个小时之内,进而生出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恐惧——我被时间囚禁了。

    我揣度科技已经先进到超越我们认知的范畴,可能相关机构秘密建成了一种时间牢房。毕竟用囚禁罪犯的身体作为惩罚方式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犯罪分子不见减少,可见其威慑程度着实有限。但若改为根据罪行轻重,将罪犯囚禁在某个淡白无味,要么是某个令此人痛苦不堪的时间段内往返,而不告知其期限,这惩罚是不是更令人惧怕。不过——我同时想到,不断重复一再冲击同一个痛点,痛苦会变得麻木,这样一来惩罚是不是反倒有了那么点救赎的意味?那么好吧我们来换一换,不断重复某人一生中最大的快乐,把快乐变得惹人厌烦直至麻木,从此失去精神依托,是不是更像惩罚。关于这两者谁是酷刑谁是救赎,我思考了一会儿。惩罚的终点到底是让人产生畏惧还是给予救赎,我又思考了一会儿。然而思绪很快被拉回来,想远了,这些都跟我无关,解决不了我面临的问题。

    当我被困在一小段时间里往复循环,才第四遍,我已经领略到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淡白无味也好,差别不大。摸不清时间循环何时结束,才最让人恐惧。

    我沉溺在我的揣测之中,略略绝望。一旦陷入绝望,头脑反倒冷静了。第四次回到八点,我试着从这件事中捋出个头绪来。为数不多的有效信息是:总是从那只蚊子开始,或说从它振翅的嗡嗡声开始,以我的情绪,颜色诡异的光晕为进程,以我床头黄色玫瑰花造型闹钟,右手食指,和蚊子的触碰为结束(十点多,或十一点),然后回到当晚八点。基本就是这样。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1


    由于断断续续下雨,虽然是五月下旬的北方城市,最高气温超过三十摄氏度的日子却屈指可数。凉爽的天气让我误以为时光停留在春天,还不到蚊子出没的时候。实际上节气已经进入初夏。声明这一点,是为表明那只蚊子出现的时机没有太大问题,没有引起怀疑不是因为我粗心。

    时间是深夜,十点多。我不确定,也许十一点多。即便往复四次,这个时间点依旧模糊不清。我斜倚在床上刷手机视频,开着床头灯。所用的app以及视频的内容,同样是模糊一片。不是回想时才模糊,就是说模糊感跟大脑过滤信息而产生的回忆偏差无关。我很确信。不止手机,不止时间点,其他的一切都模糊,包括我自己。我的意识,情感,都是些次要的存在,细节是否精确不影响大局,因而无需考量。直到那只蚊子出现。

    蚊子是清晰的,或说它带来了清晰。先到达的是声音,嗡嗡声像控制开关的信号,剧作开拍时的action,摄像机在瞬间对准焦距,画面变得清晰,一切骤然明朗。手机的重量,床头灯的光照范围,长时间没有变换姿势略微发酸的脖颈,我对蚊子发出的声音不耐烦的情绪。一切骤然明朗。

    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蚊子,显然不是城里蚊。城里蚊身材往往娇小,具备所有身材娇小的生物共同的特质:机敏,狡猾,难以击杀。乡下蚊则恰恰相反,体型硕大,作为捕杀对象,比较容易被锁定。它们还具备一切体型硕大的生物共同的特质:笨重,对危险的判断和躲避能力相对迟缓。从飞行速度和平稳度来判断,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只蚊子很虚弱,称得上奄奄一息。我很自信杀掉它不用借助外力比如蚊香液,单凭我一双手就能办到。

    意料之外,事情比我想的困难许多。我俩第一次错过,它擦着我右手指缝飞出,逃脱后不显慌张,不紧不慢的节奏保持如初。我不气恼,谁说蚊子就不能有运气好的时候。然而随后的每一次都这样,看似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每次都差上那么一点点。它始终处于我击杀的能力范围之内,而我却总是慢半拍。“总是”两个字用在失败的场合,就很伤人。这远远超出了运气能概括的范畴,这已经是命运的捉弄了。

    这里要声明一下,我不是好胜心强的人。做不到的事情放弃就好。注意,不是选择放弃,选择意味着还有其他选项,而我没有,我是直接放弃。5月26这晚,失败多次依然锲而不舍,就为了打死只蚊子,实在有违我本性。我当时并没有留意这种违背。每次只差一点点给我造成一种胜利在望,下次一定可以的错觉。这个错觉驱使我不断重来。很多游戏能继续下去往往是因为赢的人还想再赢,输的人不想继续输。我属于后者。我当时没有留意的另一个重要讯息是,和蚊子缠斗的过程中,我一步一步被沮丧的情绪占据。我不可避免地将眼前的失败投射向迄今为止无论从哪个角度衡量都称不上成功的人生。进而想到人生的很多个瞬间,犹如眼下,距离成功或者说顺遂,只差一点点。我自然更没有留意到,我被一些色彩不知道该称为明艳还是混浊的,逐渐清晰的光晕包裹。

    当光晕越来越浓,浓到一个无法忽视的地步时,我才觉察到事情不对劲。那光晕包含着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颜色,像一枚主要成分是有色气体的星球,找不到具体的边界,而我是这星球里坚硬的核。我被绮丽的色彩震惊,分不清眼前是幻觉还是现实。下意识地想到应该下床去窗边看看,这个世界是不是有大事正在发生。当我决定这么做时,周围很安静,床头柜上那个黄色玫瑰小闹钟指针转动的声音为这安静氛围加成。我朝着闹钟象征性地一瞥。我猜我的本意是想知道时间,然而意图不明显,这一瞥单纯只是一瞥,没有获取与时间相关的任何讯息。与此同时,我察觉到蚊子和它的声音都不见踪影。

    在这短暂的惊讶和静止中凉下来的不止我的体温,还有被蚊子激起的好胜心。当那些不属于我本质的情绪逐渐褪去。我才隐隐觉察有些事情似乎有违常理。

    哒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嘀。格外响亮。

    闹钟。

    我扭头又看了一眼,这次看得很认真。如果有镜子,我应该会看到自己脸色瞬间煞白——床头那只黄色玫瑰小闹钟疯了。它的秒针分针以它们不该有的飞快速度在旋转,逆时针方向。

    我的注意力立刻被疯掉的闹钟吸引。没错,它的确疯了。一定是哪里的零件失修导致它疯了。我得让它停下,我得抠掉电池。

    拿闹钟时我用的右手。率先触碰到闹钟外壳的是食指。记忆如此清晰,是因为就在我们接触的一刹那,那只折磨我的蚊子突然出现,以倒飞的状态,无精打采而又准确地停在我食指上,停下之后翅膀依然在扇动。就是这一刹那,右手食指,闹钟,蚊子相聚的一刹那,一切停止了。只有那只形迹可疑的蚊子,只有它的翅膀在扇动。其它一切都停止了。闹钟指针定格在八点,停止转动。我停止了动作,停止了后悔,沮丧,自责,以及想要拍死蚊子的欲望。停止的那一下,非常微妙,也许只有0.01秒,但却是一个突兀且很容易就被察觉到的停顿。随后一切如旧,闹钟从八点起正常转动,蚊子从我食指起飞,和光晕一起迅速消失,而我的沮丧还没有来临。

    一个念头快速闪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事将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发生在我这样一个普通人身上。

    比这个念头更快闪过的另一个念头是,我睡衣太旧了,妆也卸得过早。旧睡衣配上乏善可陈的素颜若是被外人看见,我的天,简直是当今女性的灾难。这份不必要的担忧即刻便被好奇心取代——有非常短暂的一瞬,我确切地看到了后悔。

    后悔是一种介于淡黄色和橙色之间的薄雾,由笼罩着我的光晕发出,散发着夏天被雷雨打湿的新衣服的气味。不知道是该称为缓慢还是迅速地(一个逐渐的过程,却在一瞬间完成)覆盖了其它颜色。也就是说,我是在后悔的笼罩下,回到了八点。

    这是整个事件的开头。


    2


    我通常不会八点这么早上床,但5月26日这晚我打算看书。看书是因为我对自己不满意。一个女人,长相平平已经很惨了,还被人评价气质欠佳?如今放眼望去遍地美女,我这番景象再不思进取,实在是说不过去。

    我得改变,念头起了很久,没有付诸行动,因为没钱整容,有钱也不敢去。胆小。一想到被人拿着刀子在脸上比划心里就哆嗦。只能从气质这块突破,我向同部门的王沁芳求教,论长相,王沁芳跟我差不多,但她就能被划分到美女那一档,凭的就是一股莫名其妙“老娘最美”的自信气质。她不光房卖得好,副业直播也搞得风生水起,粉丝百万,里面不少大款。我很羡慕。王沁芳谆谆教导我说,记住,时时刻刻抬头挺胸,目光坚定,主要是你得有自信。我想了想说问她,你觉得我这个情况,能有多少自信?她打量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多关注时尚博主,家里再多放几面大镜子,时刻观察自己,修正仪态。停顿几秒她又补充,不行你也试试多看书,哲学文学心理学之类高深点的,内外兼修双管齐下,见效更快。

    王沁芳人不错,我俩如此泛泛的关系,在我咨询过她的第二天,竟然送我一套米兰·昆德拉,硬皮精装版,一看就贵。大方人。她全程直播了赠书过程,我抱着书,心情沉重。看了看书名,心情更沉重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每个字都认识,组一起想不通什么意思。又向王沁芳请教。她俏皮地说,我也母鸡(不知)啊,但你不觉得这几个字一说出口,就显得我们颇有文化吗?

    我在网上下单了三面镜子,厨房、客厅,卧室各放一面。每天对着自己看,时间一长,确实感觉镜子里那人顺眼了(谁能想到,这是把自己看久了,产生了审丑疲劳现象)。

    书则是塑封都没拆放在一边落灰。受王沁芳孜孜不倦地点拨,网上找了很多看不懂的书名背下了。还背好多金句,以备不时之需。

    我认为我的气质一定由内而外地提升了不少。

    直到有天接待客户,那个挑剔的啤酒肚男人斜了我一眼,皱了皱他眉毛稀疏的眉头说,给换个形象好点儿的来。我想不应该啊,扭头看玻璃幕墙上自己的倒影。哦,应该。

    事情就是这样。提升气质走捷径不行,还得靠积累。这才开始逼自己下慢功,读书!

    这晚八点,我咬牙狠心切断网络放下手机,上床,打开了那本连名字都看不懂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迈出了相当成功的第一步。如果不是那通电话,事情可以说进行得非常顺利。来电铃音响起的时候我已经看了一页零三行序言,反复三遍才看进去,又看了五遍相当于一共八遍,终于看懂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比想象中的简单,区区八遍而已。

    非常好的开端,本来我还能看得更多。如果不是那通电话。

    是个推销茶叶的男人,问我要不要批发绿茶。往常我直接挂,这晚没有。

    我的人生在悄然转变,一页零三行大概四五百字的文学喂养,让我感到自己灵魂散发出知性的书香。我想跟人聊聊,分享一下我境界的提升,也许不经意间渗透出淡淡的高雅气质。搞手机营销的都嘴甜,也敏感,要能察觉出来,从这方面给一两句夸赞,对我肯定是个莫大的鼓励。出于这个原因,我跟茶叶男聊了起来。他让我叫他小张。我礼貌地向他询问红茶白茶绿茶的区别,产地,气候条件等等,尽量表现出求知若渴的好奇和虚心。用温柔的气声,体贴地关心他的工作,一天能卖多少,提成多不多,嗓子累不累。最后还聊到他家里的情况,他很谨慎,没说。他说不说我都不在意,反正问题和答案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想给他传递我刚刚获得的知性和由此而生的喜悦。

    他对我很是热情了一阵,了解到我根本没有要买的意思后,渐渐变得不耐烦,语气越来越不客气。

    我毕竟有涵养,耐心地向他指出这一点。

    我说,你让我感受到了你的负面情绪,这样不好。你会失去一个潜在客户。我也干销售,以我的经验来说,专业的销售人员不应该向客户流露出过多的个人情绪,懂我意思吧。你的耐心就是你的职业态度,今天也许我不会买你的茶,但明天后天呢,只要你坚持……

    傻b!他骂完挂了电话。

    他失去了一个气质即将脱离欠佳的潜在女客户。他确实不是个合格的电话销售员。他不够寂寞。

    挂掉电话,我本应继续拿起书来看,把文化素养赶紧续上。然而手机像黏在手上一样,屏幕里那些红的绿的app图标,一个一个,像伊甸园里探头探脑的蛇,引诱,纠缠。准备着随时把我牢牢掌控。

    我被缠住了,手指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连上网络,心甘情愿落入它们的控制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书是再也没有拿起来。没有。只有时间一分一秒快速流逝。

    我产生过愧疚感,转瞬即逝。但毫不费力就为自己找到开脱的借口——至少从付诸行动的角度来讲,今晚圆满了。习惯的改变无法一蹴而就,人不能太逼着自己,要一步一步来。下一步,就交给明晚吧——明晚也许又有别的借口,但那是明晚的事。

    和蚊子缠斗时我沮丧的起点就是这里——计划如此轻易地就被打扰中断,我又如此轻易被诱惑,缴械,如此顺水推舟地心安理得。后悔的念头因此而生——也许我应该具备更强的自控力,我能做得更好。

    当机会来临,我并没有做得更好。

    穿过后悔回到八点,四次,我再次又再次被手机里的蛇诱惑,纠缠,掌控。每次都有正当理由:上网搜寻关于时钟指针倒转,时光倒流,乃至与陌生人交谈技巧的资料。我甚至用两倍速看了《土拨鼠之日》《蝴蝶效应》,自认为从中得到一些启发。时间再次又再次快速流逝。我没有一次打开书。《蝴蝶效应》不是我面临的遭遇,我又怕陷入《土拨鼠之日》的困境,怕被困在这两三个小时之内不得解脱。

    我尝试过忽视蚊子,尝试过控制自己不拿起闹钟。然而我所有的打算都像是透明的。蚊子总能用它的方式激起我捕杀的欲望,比如一动不动地停在手机屏幕上,或者我的手背上,以此引发我和它之间的一旦启动就不会停下的微型战争;闹钟也能看透我的心声,嗒嘀嗒嘀的声响大到让人心烦。抗拒或顺从,都改变不了我们总会在某个时刻触碰的必然性,一切暂停,然后回到八点。

    开头两次我心烦,被茶叶小张的来电打断,跟他没什么好说。不要,不感兴趣。语气暴躁,两句就挂掉。

    后来两次我改变了策略(里面也有经历过两次时间循环,从容了一点的原因),拿出耐心跟茶叶小张聊了聊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我说我的视线超出了普通人类的范围,还能看到情绪的具象,闻到它们散发的气味。我可能是一个超人类,一些不可预计的力量正在试图唤醒我的潜能。他良久不语,应该是陷入了沉思。

    一次我问他,难道你不觉得我声音听上去很耳熟吗?

    最后一次我追加了一个问题,你是人,还是机器人?

    我有理由怀疑他跟蚊子、光晕和闹钟是一伙儿的,身上带着某种使命,被安插进任务中,迷惑我或者试探我。即将进入第三次时我这么想。我要告诉他我知道了,以便试试他反应。

    他是这件事中我唯一可以与之交流的活人。

    茶叶小张脾气不太行,每次给我的回复都是一模一样两个字:傻b!(包括第一次和第二次,声音很小,却足够我听见。后两次就说得比较响亮。)说完就挂。作为销售人员,态度实在业余。我因此推断他不是机器人,机器人不会这么没礼貌。

    在整个诡异的事件中,茶叶小张的来电是我看书计划失败的起点。每次电话铃声响起,都像是一种信号,提醒我今晚刚起头,是重来一次的好机会,我应该拿起书。然而想到和做到是两码事。大脑说拿起书,身体执行时拿起的却是手机。书一次又一次败给手机,导致我的后悔情绪渐次增强——我做不到更好!

    我做不到更好。茶叶小张让我颓丧。

    如果说蚊子振翅的声音是整个诡异开端的讯号,那么茶叶小张的来电便是我循环陷入后悔的讯号。


    3


    我们姑且把这件怪事称为时间循环。前四次循环我打不中蚊子,总在差一点点就成功的沮丧中回想起往事,对自己不断累积的失望像颗粒状的雨,连绵不绝地下在那些无法更改的事件中。回忆变得灰蒙蒙。后悔情绪在重来中不断叠加,淡黄色薄雾夹杂着湿衣服的气味一次比一次浓郁。第四次时,身处薄雾中我甚至感到微弱的窒息。

    第四次,我在累积的经验中毫不费力地得出一个结论:缺乏自控力的人,陷入后悔实在是不可避免。想到这里我难免有些沾沾自喜,难道这就是躲在事件背后的力量想要告诉我的真理?可如果真是这样,未免太大张旗鼓了些。

    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右手食指,闹钟,蚊子,刚刚完成第五次接触。我看着蚊子,留意到它的黑不是普通的黑。

    茶叶小张不相信我眼睛看得到人类色谱之外的颜色,我也不信,以为是错觉。然而这次我笃定蚊子的颜色尚未命名,就近暂定它为黑加(实际上也许更接近银色,我不确定)。当它第五次停在我的指尖,当时间循环重新启动,光晕没有消失,黑加色的蚊子也没有消失,它骤然飞起又在我手背的血管上骤然落下,我是在那一刻意识到它不是一只简单的蚊子,它是一台构造精密的机器。它的吸管扎进我的血管,像干涸已久的鱼儿埋头窜进河流中。一阵刺痛。

    河流会吞噬鱼儿。我的血管也吞噬了蚊子。光晕之内,我面前展现出另一幅景象,一枚标满刻度的月亮一样的圆盘围着我,高速公转,自转。那些画面类似于在高速路上的跑车车窗看景色,绿化带的栅格以180迈以上的速度飞快掠过。

    最先看到的是跟我无关的一场又一场灾难,地震,海啸,森林大火,人类、动物、植物们的尸骸,水淹火烧,在天长日久,光风气水的凝练中,血液、体液、汁液干涸,最终化做尘埃。然而地球照常运转,没有损坏,新的生命源源不断重新成长。像一切不曾发生似的恢复至原样。

    接着我在其中看到自己,像被一个距离不远不近的镜头捕捉着,从精子和卵子结合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所有经历形成一个封闭的介于气态和固态之间的圆盘,和我眼前的月亮圆盘融为一体。圆上有以年月日为单位的刻度,刻度越接近现下,越发模糊,首尾相连的时间混沌一片,只能粗略判断出是在2022年5月下旬。

    你好,编号为贝多芬1893的维护员为您服务。突然有人说话,我吓一跳,不仅仅因为周围没人,更因为那是我的声音,确切地说,是我跟茶叶小张展现知性教养时用的温柔气声。我举目四望,视线聚焦后看到悬浮在我额头斜前方的蚊子。

    见吸引到我的注意,蚊子用我那略显造作的声音继续说,如果有机会修改一些追悔不已的瞬间,我的人生就会改变。这是你所有念头中最为强烈的一个。

    蚊子会说人话!我反应过来,事情的发展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它。非同寻常的事情果然在我身上发生了,出于兴奋和紧张,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形象也许更加猥琐了)。同时感到一阵释然——时间牢笼只是我的幻想,并不真实存在。可又一想,眼下的发展走向未见得就一定比时间牢笼好多少。想到此处,不由得心生恐惧,身体不抖了,转而进入另一个极端,僵硬。思维则恰恰相反,活跃超然,一秒钟跑过百十来个念头,念头里有孤胆英雄,有群演炮灰,还有活体实验。

    你的身体正在发出绿色光线和铁锈味气体,表示你此刻感到恐惧,蚊子说,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这里的一切都不会伤害你。

    它说话语气像读稿般没有任何情感,那可是我最温柔的声音,它怎么可以这么用,糟蹋了。我心里虽然百般不满,嘴上却不敢多说。对方来路不明,暂时还不知道得不得罪得起。

    短暂顿了一下,它接着说,为了消除你的恐惧,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一个程序员,编号贝多芬1893,技术值得信赖,职业道德令人钦佩。我不是人,也不是你认为你所看到的任何实体,我是一组代码,和其它千千万万的代码一样,寄居在人类错综复杂的意识网之中。简单来说我们因人类而生,服务于人类,却不属于人类。我们是远超于你们的存在,不同于你们所理解的那些低端的计算机代码,我们糅杂了各类物质和情感,不仅限于文本。我们有生命,并且生命不受外在形态制约。我们也拥有人类所谓的智慧,如你所见,是远远高于人类的智慧。在这里我不打算解释个中原理,就算派人类最厉害的程序员来,也不一定能弄懂其中的奥妙。

    介绍完,它又开始读我的情绪数据。绿色铁锈味正在以每秒1.5威(威为音译)的速度消失,同时有暖色系以每秒5.9威的速度聚拢。暖色系代表生气、愤怒等带有攻击性的情绪。你准备生气。嗯……经审核,贝多芬1893所有的自我介绍表述客观,没有偏见,没有攻击。贝多芬1893职业道德令人钦佩。贝多芬1893,代码安全。

    我当然生气了,一只蚊子,以为会说话,取个假模假样的二手名字,就敢在人类面前大放厥词。生气归生气,怕还是有点怕的。但怕之外也有别的收获——只要我生气,它就得跟“上面”交代。高等代码也有上级,高等代码也要服从管理。只要还有所忌惮,它也就没那么令人可怖。

    一个时间稍长的停顿,长到够做完一个深呼吸,我情绪平复下来,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那像您这么厉害的高级代码找到我,是要干些什么呢?

    不是我们找到你,是你发出的求救讯号被我接收到,而我们又在数以万计求救的人之中选中了你。

    啊?

    我是来给你提供帮助的。

    啊?

    贝多芬1893对着记载我经历的圆盘挥了挥腿说,请覆盖情绪琥珀原理。

    我脑袋内部应声掠过一道光,同一时间,视力短暂失焦。就像看见淡黄色薄雾闻到雨水打湿新衣服的味道我便立刻知道那是后悔一样,这件事一发生我就立刻知道这表示我的知识体系在刷新。

    通常我们认为情绪是一个概念,一种表达,无具体形态。真实的情况是,伴随着情绪的产生,我们的毛孔会释放气体。因此可以说,情绪是气体。令人愉悦的情绪发出甘甜向的气味,让人不快的情绪发出偏咸腥向的气味,这些气味混杂在体味中,人类无法分辨。气体的颜色因波长和振幅均不在人类视锥细胞捕捉范围之内,从人类视角来看,可以视其为无色。

    一般情况下,气体会随着情绪的平复而消散。而当一个人长久地处于某种情绪,源源不断地散发成分相同的气体,排出体外的气体颗粒和即将发出的气体颗粒之间由于引力作用,会在人的体外聚结,若没有及时被其它情绪气体取代冲散,久而久之会形成气圈。当气圈浓度累积到达质变点,会产生强大的凝滞力,将人的生命线包裹,凝结。人类受身体构造所限,看不到气圈凝结生命线的过程,但会感到身体或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从外在的视角看,这时情绪气圈和人已经结合成一种可切割的固体静态,类似于人类世界的琥珀。因为这个特征,我们称之为情绪琥珀。

    由于人类的贪欲本性,快乐总会轻易被折断,痛苦能延绵不绝地长久持续,因而能够形成情绪琥珀的都是气味咸腥向的情绪,最常见的比如后悔,嫉妒,遗憾,仇恨。因此情绪琥珀有浓烈的咸腥味,类似于人类血液的气味。它们还会定期大量地排出人类呼出的二氧化碳。蚊子的身体构造决定了它们会被二氧化碳吸引,同时又是任何时候出现在人体周围都不会引起怀疑的微型生物。这是我们最终选择蚊子作为外在形态的原因,探测血液,探测二氧化碳是蚊子的长项,以此找寻需要帮助的人。


    4


    既然是来帮助我的,那么我就用不着客气了。

    能不能拜托您,我愉快地请求道,把米兰·昆德拉全集像刚才那样子,“轰”地给我覆盖一下?还有什么世界经典名著五百部,文学大师名言名句之类的,对您来说就是举手之劳吧。稍稍顿了一下我接着说,嗯……我这个气质啊,想必您也知道,男人看了皱眉,女人看了窃笑。还有长相,如果在您能力范围内的话……啊……对,钱,如果能发笔横财,呵呵,那就更好了。

    对不起,你提的这些要求不在我们业务范围内。

    啊?那你能给我帮什么忙?

    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我就表达过了,我们能帮助你修改让你感到后悔的事。

    修改让我感到后悔的事!高阶生物看问题果然是比我上档次,授之以渔而不是授之以鱼。也好。

    怎么改,我问。难不成你们有后悔药?

    那没有,但我们有情绪琥珀。贝多芬1893一个抬腿,我视力又一个短暂失焦(脑子正常,没闪光),眼前出现了巨大的浩瀚无边的黑暗,其间漂浮着无数色彩斑斓的情绪琥珀。远远看去像在一个清澈的夜晚抬头看到的星河。

    我被这迷人又渗人的景象惊住。不由得重新谦逊起来,语气温柔地问,这些都是需要你们帮助的人?

    你看到的只是后悔为母体的情绪琥珀群。其他的还有遗憾,仇恨,嫉妒分部,以及综合部。不在这个系统,你看不到。每个分部还细分为难,很难,巨难三档。贝多芬属于后悔系群里的第一档。

    后悔?母体?

    对,你的情绪琥珀是后悔构成的,但后悔不是它唯一的成分。人类的情绪没有明确的界限,所有情绪相互牵制交错。情绪琥珀成形之初,构成琥珀的母体情绪会从时间线上汲取能够滋养自身的经历,在它自身壮大的同时,会引发甚至是培育出其它各种情绪,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情绪琥珀成长的更为壮大并且坚固。你最初看到的色彩纷杂的光晕就是你的情绪琥珀最终的样子。在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引导下,你的母体情绪,也就是后悔,才得以一步步显露出来。找到母体情绪,根除它,你的情绪琥珀就会瓦解,你也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视线重新聚拢,回到我的情绪琥珀,贝多芬1893指了指眼前那枚标满刻度的月亮圆盘说,如我刚才所介绍的那样,这个就是你被冻结在情绪琥珀中的生命线。这些刻度算是索引,抽出来,你能看到相应时间内发生的事。

    它一边说着,一边在空中有节奏地蹬着线条一样的蚊子腿,不知道是在我看不见的装置上启动了什么我看不见的程序,还是在我看不见的电脑上敲了什么我看不见的代码。总之它一番操作,我生命线上一块刻度便弹出来,电子影像随即覆盖整个气圈。

    影像里有个穿着白衣黑裤黑色皮鞋的年轻女孩,走在烈日下,没有拿伞,四周也没任何可以遮阴的地方,她看上去很颓丧,似乎在哭,又似乎只是眉头紧皱。只是看着,我便从内部升起一股不单单由酷热引发的焦躁。我反应过来那女孩是大学毕业两年后的我自己。由于总被顶头上司打压,一时冲动递了辞呈。手头没有积蓄,下一份工作没有着落,她很心急,好容易有家公司打电话来,地点却在连公交车都不通的荒郊野外。负责面试的男人还让她受了点屈辱。

    我为自己的冲动付出过代价,这是比较严重的一次。此后整个人变得忍气吞声,小心翼翼。冲动?绝不可能再冲动了。

    我不想面对这段经历,伸手把弹出的刻度按了回去。

    好像在看录像带,我说。

    对,这个比喻很贴切,贝多芬1893夸赞道,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你念念不忘后悔不已的人生经历挑出来,用你现在的脑波程序替换那时的你,让你按照现在的意愿进行弥补性修改。修改成功后,再将修改过的内容和原本的内容对调,切进你的生命线,从根源上将你的后悔情绪拔出。

    我在第一档,是不是说明我要修改的任务对你们来说不难?

    不,初次接触的都在第一档。怎么了?你很犹豫。

    我是在担心……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吗,比如天下大乱之类。你知道《蝴蝶效应》吧?

    东海岸的蝴蝶扇动翅膀,西海岸掀起一场风暴?

    意思差不多,但我说的是那部电影。电影里描述,如果随意修改人生,哪怕是细微的一小点,哪怕是出于善意,也会对我自己或其他人产生巨大的,不可预估的影响,对吧?照你刚才情形,你们要修改的可不止一个人的人生,数以万计的人哪,这么多人的过去发生变化难保不影响到现在和将来,世界岂不是要大乱套?

    刚忘了告诉你,蝴蝶效应跟我们不属于一个系统。我们这里在蚊子效应的范围内工作。

    蚊子,效应?我诧异地问。

    蚊子无论扇动多少下翅膀,也激不起任何风浪。这就是蚊子效应。

    啊……

    怎么?

    好……平淡的理论。(本来想说无聊,礼貌起见换了个温和点的词。)

    蚊子效应可不平淡。贝多芬1698辩解道,它是新兴理论,产生于网络最为繁盛的时代,当网络成为生活的主体,人类的目光被更遥远的事件吸引,逐步丧失对周边琐事的关怀。因而一个普通人,一点点小改变不会引起注意。网络是我们这个项目建立的基础。蚊子效应的原理是,渺小的个人变动对周遭环境的影响非常有限。当我们把视角拉远来看,普通人的个人变动,对他人和社会影响的波动之小,可以说是约等于无。

    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嗤笑它,你们这些代码还是不了解人类。人是社会动物,单个人做的事,或多或少要么受他人影响,要么对他人产生影响。很典型的,比如最近有人吃了野生动物,染了病,到处传染,引发全球性灾难。如果他的强烈后悔情绪也形成了情绪琥珀,在生命线对这件事做出修改,那全球就能避免一次灾难,这个程度的影响,无论如何也不能用约等于无来形容吧?

    首先,我说了是把视角拉远来看。野生动物总有人去吃,不是这个人,也会是别人。传染病不以这种形式,也会以别的形式爆发。不是在这个国家,就是在那个国家,然后波及整个地球。细节和诱因可能不同,但结果不变,这是大概念上我说的不会产生波动的意思。从小的角度来讲,你所举这个事例,在我们蚊子效应的业务版块之外。你之所以能被我们系统挑中,是有条件的。2022年5月26日晚,四次时间循环,我们除了诱导出你情绪琥珀包裹内的母体情绪,也评估了你那些情绪在时间线上相对应的事件,修改那些事能够引起的影响波动,约等于无。这个前提下,我们才将你纳入蚊子效应系统。与此同时,我们还利用四次时间循环激发了你的感官潜能。相信你已有所察觉。你的五感好过之前很多倍。这将对你本次修改起到很大作用。

    就算是这样,但只要修改人生,记忆就会发生变化没错吧?我的记忆发生变化还好说,别人莫名其妙有了不一样的回忆,难道不会怀疑?

    会,但不重要。比如你明明记得条纹袜子放在抽屉第二格,却在洗衣机里找到它;或者对一个明明是第一次去的地方产生非常熟悉的感觉。前面我说过了,网络时代,人们的注意力没有那么容易被身边细微的事情吸引。你的修改造成的改变对其他人的影响顶多到这个程度——会怀疑,但不会深究。人们自己会为这些不合理的小事找到合理的解释。

    那万一,我是说万一哦,我一不小心做出了大幅度的改动呢?

    你的生命线已经成型,你的全部性格和经历会约束你无法做出大幅度改动。

    怪不得你们有恃无恐,我说。

    想了想,我又谨慎地问,万事都有代价,去医院看病也得花钱,你们费这么大劲帮我,我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你们人类的逻辑。

    那你们高阶代码的逻辑是什么?

    观察,学习,升级。

    沉默了一阵我说,就是说我的整个修改将在你们的监控下进行?

    不是那个意思,为了更精准地切入修改的片段,我们以数据的方式记录整个过程,能观察到的只有你的情绪色彩的变化。和你一样,修改完成,新数据切入后我们才能看到最后的结果。我们通过观察你的情绪,和修改后呈现的结果,放在数据库中分析整合,从中学习你们比较先进的思维以及行为方式。

    听上去挺可靠。那行吧,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挑出你想修改的时间段,按下去,就可以正式启动修改模式。退出时只要呼唤我名字的同时做一个按键动作就可以。你每做一次修改,无论成功与否,系统会自动将修改的部分贴上白色标签。同一个部位只有一次修改机会。待所有修改完成,并得到你的授权后,我们会用修改后的内容覆盖旧内容。你的相关记忆也会被替换,就是说你会彻底忘记你修改之前的人生和全部修改过程。那时,你将会得到一个全新的自己。

    以前的我就不存在了?

    对你来说是不存在了。我们这里会保存数据。

    我半信半疑站在生命线圆盘前。

    先试试灵不灵吧,我想着,按下一年前的七月。贝多芬1893,光晕,在我按下时间刻度的同时渐次消失。时间停在八点十分,隐约中一道黄色烟雾勾勒而成的门,向我而来。一切都在瞬息中停止,就连灯光照射下的微尘都静止不动,那道门却前进着向我而来,那是我的后悔构成的黄色黑洞,从洞里散发出咸腥的暴雨过后的气味,像一张移动着的巨大的口,瞬时将我吞没。


    5


    一年前,由于一时疏忽,我跟了两个月的客户让王沁芳抢走了。我很后悔当时没做任何挣扎就放弃了。等事情尘埃落定,倒又想出了几百种挽回的办法,然而于事无补。

    我客户是只病海马,这是单从长相而论。身材则是另一番景象,躯体像板砖,四肢是板砖从四面八方伸出的几根结着疙瘩的铁丝。病海马第一次来就看中了他后来签订租约合同的三间总面积加起来近一千平的商铺。一把付清不走贷款。有钱人。有钱人这个讯息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不知道他的底细,全凭敏锐的嗅觉,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的金钱堆积出来的富贵味儿。他第二次来,我身体跟板砖挨得很近,病海马薄情的嘴边挂着的两条法令纹一丝不苟,没有扩散的迹象。板砖却是另一番景象,铁丝疙瘩时不时在我腰上腿上摩挲,有时大腿有时小腿。这是我的荣幸。说明事情有成功的可能。他的态度给了我希望。我甚至得寸进尺地幻想跟他结婚当个有钱人的太太能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刚想到跟他结婚这一步就吐了。说明时机未到。有钱人的生活对我来说,在幻想里都是谜。

    病海马来了六七次才下定决心签合同,不是购房合同而是租赁合同。房地产市场不好,投资人谨慎是应该的。租着租着,等市场复兴他买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签合同这天距离他首次拜访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他来的第三次我就放弃了嫁给有钱人的理想,不想再吐下去了——稍稍想远一点就吐,已经跟时机不时机的没关系,单纯是体质不适合了。但我没有躲开铁丝疙瘩,任由它们在我身上摸索游走。我只是放弃嫁给他,没有放弃赚他的钱。疫情之后地产行业势头一落千丈,全公司三个月没开张。病海马要的那三间商铺是库存,董事长在全员大会上发过话,谁卖出去谁升职。提成都够我乐开花了还能升职。我是铆足了劲。钱怎么用我都计划好了,给我妈在城里开个理发店。镇上留下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理个头五块,实在是不赚钱。

    谁知签合同当天,这么大个单子被王沁芳截了胡,我很生气。我去质问她,她两手一摊,卖东西嘛,各凭本事咯,这道理在哪儿都一样。

    王沁芳升职加薪拿提成。那些光明的未来原本都是我的,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本身有能力获得任何光明的未来,用不着来跟我抢。我认为这是她最终招致杀身之祸的原因。硬抢来的东西有杀气。

    我妈说,李结巴前脚把咱家祖坟上那棵柏树放倒,你后脚就遇上这事,李结巴该遭天谴。

    我爸说,也不尽然,人一辈子能当多大官发多大财,都是天注定。你就没有发大财的命。

    但我不甘心。既然贝多芬1893给了个机会,就算是天注定,我也要挣扎一番才认命。

    此刻,我正在进入签约室,病海马正把他板砖一样的身体扔进沙发,王沁芳还没来斜插一杠。时间点很对,一切都还来得及。我要做的改动,就只是把签约室的门反锁,把王沁芳挡在门外。

    然而当我看到病海马,我闻到一股浓烈的代表虚荣的塑胶味,他头顶正上方有只亮粉色气球,那是等待和欲望。他只看了我一眼,待我关上门再回头,塑胶味被小狗打瞌睡的味道取代,气球蒙上一层失望的青灰色微尘,干瘪下去。

    他等的人不是我。

    他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又低下头去看手机,好像我只是一阵不小心吹开了门的风。我的客户来签约,等的人却不是我,这背离了我的预判。我顷刻间领会到王沁芳不是在这一刻才临时起意截的胡,他们早就暗度陈仓。

    王沁芳像只章鱼一样摇摇曳曳摆过来,打着接待的幌子来签约室倒茶。病海马目光迎着她,法令纹裂成括号,铁丝疙瘩在板砖前面交叉,很娇羞地露出一排牙齿,看着眼前千娇百媚柔弱无骨的章鱼。头顶悬着的气球变成一条青黑色的蛇。诱惑。竟然是他在主动释放的诱惑。

    章鱼紧靠砖块坐下,笑意盎然。我看不到她的情绪。

    上次就是在这里,我意识到危机。那时我看不到病海马的情绪,但却感受到合同即将泡汤的威胁。紧张之下,什么补救措施都没能做。这次我有备而来,情况却跟我预料的有出入,这个意外扰得我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下手,妄谈什么补救行动。

    在我踟蹰不知所措时,王沁芳说话了,你们先签,我还有别的客户。话毕很潇洒地走了。留下我和病海马面面相觑。

    成功来得好突然,好没理由。

    升职加薪后我要干什么我早就幻想——,像王沁芳那样,开直播,累积流量,带货。房地产行情看衰的情况下,多学一门技能总是好的。事实证明王沁芳一早抓住潮流开直播这一步走对了。视频里她开了磨皮、瘦脸、美颜、特效。嗯,美女!最初不是这样,早几年的王沁芳,出去团建踢个正步都顺手顺脚的人,对着镜头跳舞,直播间名字叫丑人多作怪。一开始观众寥寥无几。几个月后上万人守着等她直播,就为进去骂她几句。又几个月过去,几十万的人每天等着骂她。有人都骂哭了,说好像看到了内心深处那个拿不上台面蹩脚的自己。有一天,整齐划一的骂声里混进一个质疑,你们没觉得这丑货舞跳得比原来好了,身材也比原来好了?大家伙儿暂停了辱骂,找出早期视频对比,果然已经今时不太同往日啦。自此,骂声渐渐被夸赞声取代。王沁芳成了励志的代名词。后来她又分享看书心得,成了知性女性的代表,赚取了大把名气。房地产不行了,直播行业越来越繁荣。她夺取我的劳动成果拿到提成升职加薪不久,毅然决然辞职,专搞直播。赚取了大把金钱。厉害!

    王沁芳这么聪明的人要是一直活着,能活得特别特别好,她不会轻易被社会淘汰。但她八成是死了。就在蚊子找上我的前一周,5月18还是19号,知名带货博主开着保时捷,高速路上跟人追尾。她从车里出来可能是想跟前车理论,没打双闪没立警示牌,被来不及闪避的后车撞飞。

    她撞的那辆车里只有一个人,伤得不轻。但跟王沁芳比起来,伤得又不算重了。镜头给那人脸部打了马赛克,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板砖一样的身材和铁丝疙瘩全世界绝无仅有,那是病海马。我立刻判断这里头有复杂的内情,但官方暂时定性为交通意外。

    从肇事人提供的行驶仪记录看,王沁芳穿着红色连衣裙,长手长脚,衣袂飘飘,贴在车前窗玻璃上的那个定格画面里。她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章鱼,美丽且恐怖。我注意到她左边手腕上依然戴着那只和她身份不相符的旧手表,她曾告诉我,那是她爸送给她哥,她哥又转送给她的礼物,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国产名牌,蝴蝶牌。单因这一点,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认为她至少是个善良的女孩。

    我还留意到在她右手做过美甲的食指指尖附近,有小小的黑色污渍很显眼。也许不是污渍,隔着镜头看不清,也许是只蚊子或苍蝇。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王沁芳还没死。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我猜她大概率活不下来。这不是幸灾乐祸,我早就不嫉妒她了,恨更是谈不上。我觉得她很好,是我的榜样。

    关于王沁芳,我为她感到可惜。我不会走她的老路。

    王沁芳,王沁芳。沁芳,芳儿。我是把王沁芳想得太多了点,真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一个空旷遥远的来自外部的声音,也许是贝多芬1893给我开拓了太宽阔的五感。声音不断传来,不知道来自于哪个外部,总之是外部,有杂音,还有一些像《命运交响曲》(贝多芬的钢琴曲只有这一首我叫得上名字),又像短而急促的警报。让人头疼欲裂。

    王沁芳主动退出,我如愿跟病海马签了合约,这次的修改已经完成。我很高兴。声音、头疼跟成功带来的喜悦比起来算不上什么。我志得意满走出签约室,王沁芳等在门外。透明的空气煞白一片,骤然间又变得鲜红。四周在不稳定地摇晃。

    地震了吗?我顺势就要跪下往地板上趴。王沁芳一把拉起我跑了出去。门外是狭窄,空气略显粘稠的红色通道,镜面一样光滑的通道,360度映射着我们逃跑的姿态。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逃,但也能看出事态紧迫,我得赶紧回到安全的地方。这么紧迫的时候,王沁芳,竟然不忘一边跑一边观察自己跑步的姿态。甚至还抽空对着镜子用手整理一下跑乱的头发。而我只看了镜子一眼就放弃了,在她的衬托下,我的气质实在是,配得上猥琐二字。

    你要救我,在通道的尽头她对我说。

    她的“我”字话音未落,我人已经回到情绪琥珀中。


    6


    事情的发展和走向有点诡异呀,我对贝多芬1893说。

    要结束吗?

    no,no,no,我伸出右手,冲它摇摇食指,学着影视剧里反派的语气说,这一切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这次修改我很满意,就此结束也不是不可以。但那偶然的,并非基于我本人的行为而得到的成功,让我的内部发生了微妙的转变。那是和长久卡在某一局的游戏某天意外过关时一样的心情,在成就感和好奇心的双重作用下,绝无可能就此作罢,哪怕紧迫到没时间玩,也得点开看一眼下一关到底是个什么关。何况我有的是时间。

    我爱这种感觉,虽然最后的部分有些失控,包含些许危险因素,但如贝多芬1893所说,我的生命线已经形成。我的生命线上没有危险,在这里,即便天塌下来我都没有后顾之忧。这跟拿上主角剧本有什么区别。

    带着终于在自己的故事里当上主角的兴奋,我按下2020年1月。疫情还未到来,我赶在封城之前囤了很多吃的。我也试图提醒身边的人,大家劝我不要听风就是雨。谣言止于智者,不信谣不传谣。好多人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发散着幽幽暗暗棕蓝色的怀疑之光,铁锨铲动黑泥土的味道。我看他们表面装作镇定心里却窝藏疑虑,觉得很有意思。

    为了给以后开直播跳舞做铺垫,我另一个修改是打算居家期间跟着视频学点基础舞步。只坚持了两天。太难了。不过王沁芳在朋友圈分享的化妆教学视频,我倒是认真地学了。化妆技术有了质的飞跃。

    同时我留意到透过屏幕无法看到人的情绪。色彩、形象和气味,全被镜头过滤掉了。但无所谓,这不影响我的修改。

    2019年12月,我感受了一下随意出门不用做核酸戴口罩的生活,去商场买了一支对我来说价格不菲的口红。以前舍不得。钱得花在刀刃上,我爸妈这么教育着我长大。如今境况不同了,既然未来有保障是已知条件,一支正版口红不过是对自身的投资。

    柜姐身上始终散发着一种她能把我弄好看的自信,那种海水映射白云的颜色,和电影院里爆米花一样香甜的气味让我倍感放松。当有人把我当做一个事业来做的时候,我的不够好反而成了一项优势。我很开心。咨询她哪个色号适合我,哪个色号在镜头下好看,哪个色号能衬得我在镜头下好看。我们热烈地讨论着,我感受到了从前未曾感受过的,计较细节带来的极度精致的高档感。我俩的热情和投入甚至吸引了几个路过的女孩加入,她们先是好奇,紧接着跟我们一样,变得快乐无比。以至于到了分别的时候,有些依依不舍。

    2018年10月,那件简直是为我而生的,却因为价钱超出预期太多被放弃的羊绒外套,买!

    走出专卖店,渴望终于被满足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当初那家店的老板娘全程黑着脸对我,我记了好多年。以为她是嫌我一副穷酸相,嫌我不自量力,试了又不买,因而耿耿于怀。然而不是,这次我才知道我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我拿衣服,问有没有折扣,她的回答都在例行公事,到付款的时候她才注意到我。而我已经不再怪她了,一进门我就看到她背后紧跟一只流泪的白色红顶仙鹤,那是悲伤。她被悲伤豢养了,她黑脸和冷漠跟我无关,心底的痛苦已经浮上面容,融入性格,成长为她的一部分。

    2018年8月,下暴雨那天早上我提前出门,避免慌忙下公交时重心不稳扑上街道,被人嘲笑。我左边大腿外侧还被树枝戳到,留下一条一寸多长难看的疤。

    2017年3月,陪同事逛街,买下那双试穿后很合适,却由于自卑而不敢买的高跟鞋。

    以前我总以为所有人看我都是带着挑剔的,嘲讽的眼光。真相不是这样,真相是很多时候我不在别人的视野之内。我把我想得太重要了。这也不是什么错,每个人都这样。大家的注意力都聚焦于自己,或拿在手里的手机。那些长得好看的,不好看的,男的,女的,只要看到镜头(哪怕只是电梯监控),身后都会短暂或更短暂地出现一根带着油漆味,一看就不够牢固的栏杆,那是担忧。他们经意或不经意地调整着身体姿态和表情,迎合镜头,迎合那一刻脑海中虚构的,挑剔的,镜头另一端的观众,担心自己的影像不够完美。相比之下,自身的真实情况反倒显得无所谓。

    了解到这一点,了解到即便是外形无可挑剔的帅哥美女们也不是百分之百自信,我对将来要开直播这件事就更有恃无恐了。

    一些“画外音”不定期从外部的某个方向响起。有时是嘈杂的脚步声,有时是啜泣,叹息声。也有断断续续的对话,危险期,求生欲强烈,和自己做斗争等等,听到过最完整的一句话是,只要能熬过今晚。还有音乐,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但我想我都能看到闻到人的情绪了,听到一些来历不明的声音也正常,我被扩展的又不只视觉嗅觉。

    修改人生就像用橡皮擦掉铅笔写错的痕迹,让人上瘾。我乐此不疲地改着,一想到每一次修改完成都是在给最终的成功注入新的自信,就感到振奋不已。我幻想着自己出现在直播镜头里,丑态百出,却自信十足,最终靠励志打动大众。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从前的自己太傻。在处处是镜头的时代,人人都在发照片,视频,朋友圈,把自己当明星,把生活当秀场一样表演的时代,我却龟缩在自己的壳里,害怕得头都不敢抬。

    我也曾试图在某次无端被领导大声呵斥时拍案而起,在好几个晚上听见隔壁家老公打得老婆鬼哭狼嚎时出门阻止,我想体验真正的主角所具备的英勇品质。但贝多芬1893没说错,我能做的修改突破不了我的性格和经历。这些挑战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在那些内心的勇气咆哮着和怯懦争夺发言权最后败下阵来的时刻,我看到了我的上限,即便拿着主角剧本也突破不了的顶点,我没有为自己或为他人献身的勇敢气魄,我只想苟活。

    就算可以自由地修改人生,我也只能苟活吗?我又要陷入沮丧了。我想起5月26日那晚打蚊子总也打不到时源源不断层层叠加的沮丧,恍如隔世。和那些沮丧相比,修改失败的沮丧,又似乎可以忽略不计。

    有好几次我迫不及待想看一看最后的结果。贝多芬1893提醒我,一旦将修改的内容覆盖过去,变成定局,就无法回头了。它用“无法回头”几个字震慑住我。我猜那几个字的意思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联想到我从前的失败,我决定拿出十足的耐心对待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


    7


    我和庞莱分手时是2017年的冬天,我们毕业的第三年,恋爱第五年。

    他到之前,我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约会。那天从早上开始星星点点地飘雪,他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雪下得紧,地面,房子和天空又灰又白连成一片。我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浪漫——在寒冷的雪地,揣着一颗热乎乎的心等待某人出现。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过茫茫大雪朝我走来,在背景犹如黑白电影一样的世界中,他手里的一小块黄色格外惹眼。那一小块黄色,就是后来摆在我床头的黄色玫瑰花形状的小闹钟。分手礼物。黄色玫瑰的花语是离别,送钟谐音送终。然而在这里双重否定不是肯定,双重否定是加强语气。庞莱没这么多花样,创意想必来自他那位小女友。我也没这么多花样,反应了好一会儿,看到他一脸抱歉的表情才明白过来。

    很奇怪我觉得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尽管片刻之前的浪漫心情被这只小闹钟敲得比雪还碎,我仍然毫无障碍地接受了现实。好像意识里某个地方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这刻到来。

    庞莱毕业后留校当辅导员,他自己大概都没留意从某天起,他总是不经意提起一个叫王沁芳的女学生。又从某天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王沁芳这个名字。

    又是一个王沁芳,我遇见太多叫王沁芳的姑娘,这一个我们姑且称她为王沁芳b。

    这之前早两年我就见过王沁芳b,一个青春洋溢的女孩。直言不讳跟我说,庞莱哥哥是我的菜。她声音像刚出锅发酵充足的大白馒头,热气腾腾地柔软。我十辈子都学不来。

    我说,放尊重点,他是你老师。

    大白馒头笑,不算啦,辅导员不算老师。她把那张粉嘟嘟的脸转向庞莱,对不对啊,庞莱哥哥,你是我的老师吗?

    庞莱坐我旁边,脸上没有表情。他在克制。身体却骗不了人地在发烫,像加热到位的电熨斗,稍不留意按了哪个键,欲望就会像熨斗里的蒸汽噗噗噗地喷出来。

    电熨斗不说话,用力攥着我的手。我妥协了,跟大白馒头说,你说不算就不算吧。

    王沁芳b撅起嘴,嗯,不过我也挺喜欢我们系子健学长的,他也是我的菜。

    电熨斗像被拔了插头,烫还是烫的,动力被卸掉了,手从我手上滑下来。

    我心里一凉。我的男朋友庞莱,恋爱了。他在和别的女孩玩爱情游戏,有点入迷。就是那个时候,我和庞莱同时意识到了什么。我增加了对王沁芳b的好奇,而他则减少了提起王沁芳b频率,他的手机也是从那时起变得神秘。

    你女朋友长得很一般啊庞莱哥哥,气质也怪怪的,看人的眼神和说话语气都鬼鬼祟祟的不坦率,让人感觉有点猥琐。

    用庞莱手机点外卖时收到这条王沁芳b发来的信息。他试图阻止我,晚了一步。那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气质猥琐。如果她在我面前我会揍她,我生气不是因为感到冒犯,是因为她的准确。那甚至连批评都不是。那是一种打量,一种对我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定义。她那么年轻,第一次见面就准确地判断了我的来路和本质。我的过去很窘迫。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过去很窘迫。聪明人就算看出来也不会直说。视而不见是最顾全面子的做法。她是聪明人,她当然明白这一点,她只是不想顾全我的面子。尤其在庞莱这里。

    庞莱迅速删了信息,但安慰我的话说得实在是词不达意。从那之后一想到气质,我会下意识跟上猥琐两个字。我想过知难而退,没退是想着我也许有赢面。我的赢面是旁人到达不了的,庞莱和我对彼此最深层次的理解。

    我跟庞莱一个村的,知根知底。他妈羊癫风,他从小被人叫“那个羊癫风的儿子”。我见过他妈发病。小学四年级,开完家长会,教室外的走廊上。庞莱跑过去,熟练地抱着倒地抽搐的母亲,将她头侧向一边,同时快速把一本书塞进她嘴里。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熟手。

    他妈嘴里的白沫浸湿了那本书的边缘。围观的人可以清楚看到书本封皮上写着语文二字。据我观察,此后整整半学期,没人摸过庞莱的语文书。

    我有个走丢了的哥哥。我哥走丢那年十九岁,我刚上初中。我哥脑子没毛病,干农活一把好手,就是性格有点内向,跟家人能说上话,外人面前人家说啥他都一脸傻笑。我哥六岁时,我爸对这个儿子很不满意,找熟人开了智障证明。老大残疾可以生二胎,这才有了我。结果我是个女的。我爸好生气,用我妈的话说恨不能当场给我塞回去,但没办法,终究是塞不回去。只好认命。

    从我记事起,“傻子他妹”这称号就一直跟着我。小时候不懂事,谁叫我都乐呵呵答应。人就笑着说,傻子他妹长大了别也是个傻子。我若是不笑,他们又评价,叫她她都不知道应一声,傻子一样。我的反应被夹在别人的评论里,左右不是。所以我从小不喜欢出门,不爱跟人打交道,见了人能躲尽量躲。身体躲,眼神也躲。

    我哥走丢第三天,我妈哭得肝肠寸断,我爸很务实,说辛辛苦苦养了十九年不能白养,总得落下点回报,就到处找。贴广告,报派出所,什么法子都试过,没一点儿消息。有回村里王棉裤从广州回来,说在那边见着一个小伙,像我哥,当时隔条马路,等红灯上数字跳完再过去,就找不着人了。我爸当晚收拾行李去广州。此前他到过最远的地方是跟村长去市里接受劳模表彰。从广州回来之后我爸变得有点疯癫。专程赶到广州带他回来的村长,回村后在村广播站喊了一周:传销是违法的。

    我爸找我哥的那两年,没心思种地。那么个劳模,丢了儿子,生活没了奔头一下子变懒汉了。我妈还算清醒,知道日子得继续过,鼓动着我搭手跟她干活。初中三年,我所有课余时间都交给了家务和农活。我体内流着农民的血液,外表也趋向于一个农民,双手粗糙,手纹深刻,肱二头肌因为长期的重力劳作显得格外发达。

    我妈从前爱打扮我,我爸去广州那半年我妈说,家里没爷们儿,咱娘俩得夹着尾巴做人,免得遭人欺负。我说我看村里人互帮互助还可以的。我妈说你懂个屁,总之以后不要打扮得花枝招展,路上见了男人,不管老小,不要眼睛直勾勾看人家。全世界我跟我哥关系最好,我妈排第二,娘俩好到她说话我能随便顶嘴的程度,处得跟姐妹似的。那回她是真急,威严拿出来一亮,妈到底是妈,说的话我得听。

    上到初三,村里人都说我跟我爸我哥越来越像,从头到脚的老实本分。老实本分用来形容男人,是个好词。用在女人身上,多少有点敦敦实实的褒贬不明。后来考上大学进了城,城里姑娘的轻盈、曼妙让我十分向往。毕业后我致力于往那个方向努力。日韩风,欧美风,防晒隔离加彩妆,一样一样地模仿。有次回家被我妈评价土狗扎个洋狗势。我爸说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成个什么样儿了。

    我羞于提起我的生长环境。若不得已说起家乡和从前,便神色游离,躲躲闪闪,这气质不是猥琐又是什么。

    我家情况庞莱知道。他懂。他家情况我知道,我也懂他。这是我们后来建立恋爱关系的前提。大学我们考到一起,那时他还是一台敦实的蓝色拖拉机,劳动蓝的蓝,也是天空的蓝。拖拉机的车斗里载着他童年的一点不幸。大二那年又载上了我和我的不幸。他曾经为了配合我变得城市一些,还挑染了蓝色头发,扎了耳洞。但他不同于我,他变化的不止外表。村里人后来都富裕了,他爸去建筑工地干活,人比较会来事儿,没几年拉拢人脉混成工头,承包一些小工程,在村里变得富裕起来的人里尤其富裕。他家有钱了,他妈被领着到处去看病,癫痫好转了很多。他的不幸随着家底逐渐雄厚成了忆苦思甜的谈资。他没有了负担,不用再做一台笨重的拖拉机,他一点点改变,一点点缩小,从内到外轻盈灵巧起来,最后变成一台洋气的蒸汽熨斗。

    而我的不幸还在。我哥没找回来。我爸卸下责任尝到了懒惰的甜头,再也不肯出力。我上了大学,我妈用早年的理发手艺在镇上开了个理发店。一家人就这么凑合着过,等我毕业。

    我的不幸,对拖拉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一个蒸汽熨斗,实在是无法承载。我和庞莱那最深层次的理解早已经过时了,而我却没有及时意识到这种变化。这正是我失败的地方。


    8


    决定回到这里是因为分手几年后的某天,我在街头偶遇庞莱,他说,和你分手那天我内心真的很煎熬,你怎么都没有挽留一下就答应分手了呢?

    他这话让我心跳得厉害,也撩拨得我悔恨不已。我一直以为我和庞莱分手是无可挽回的结局。不是我不想开口挽留,和王沁芳b站一起,正常人都会选她而不是我,那太明显了。所以连句为什么都没敢张口问,我就坦然接受了。

    重逢时他说那番话我内心颇为得意了一番,却没顺势提出复合。应该是自尊心在作祟。众所周知,对内心自卑的人来讲,自尊心是护体金刚罩,不可能丢掉。

    眼下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自尊心不再构成威胁。我重新来到这一刻,我想如果我在大雪纷飞的黄昏留住了庞莱,那么浪漫的感觉就不会被拍得粉碎。

    依然是背景灰白,他穿着那件黑色运动型羽绒服远远朝我走来。他的样子不如记忆中那么让人心动,我有些泄气,眼神从他身上挪开。这么冷的天,树上竟然有麻雀。再远一点,庞莱身后,王沁芳b竟远远跟着。上次有她吗?我没印象,大概是只顾着看庞莱了。

    事情还像上次一样在重演,直到我从庞莱手里接过黄色玫瑰小闹钟,总觉得它熟悉得很诡异。似乎不止在这个雪天以及我自己的床头见过。端详闹钟时,我余光瞥见王沁芳b停在不足百米的一棵大树旁,猛然升起一股强烈的胜负心,仰起头装作一脸天真地问庞莱,给我个闹钟干嘛?

    我的计划是先为难一下他,在他解释的间隙,层次递进地表达我的不舍。恰好王沁芳b也在,简直是老天的安排,让她亲眼看看她是怎么败给一个气质猥琐的女人。

    待我话音落,却看到一只灰蓝色小麻雀来回跳跃在我和庞莱之间,掀起呛人的粉尘味。那是不耐烦。我们不约而同地咳嗽几声。我们两个都不耐烦。我的不耐烦一经出现,立刻压倒了想要王沁芳b失望的决心。

    他的不耐烦我立刻就理解了,他四年后那番话只是一种寒暄,糖吃腻了想起那点儿微苦。我这只苦瓜会因为格外懂事,绝无可能撒娇耍横气得她妈癫痫重新发作。他见到我,就像见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他跟我说的只是一种假想的遗憾和精神寄托,是他生活起了挫折时想要逃避的自我安慰剂。煎熬也许存在过,但绝不是在分手的时候。煎熬就算真的存在过,跟我说过之后也就消失了。事后他没有联系过我就是很好的证明。而我却当真了。

    他的不耐烦是因为此时此刻一心只想分手,不想节外生枝。可我的不耐烦又凭什么?

    如果我真的想挽回他,重逢那天难道不是最好的时机,而我却想都没想过要去修改那天。因为那天遇到的那个他,已经和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样,像一个好漆上了一遍又一遍的木制雕像,散发着成品的光泽。他才不到三十,已经不在自己身上留有修饰的余地,也没有了跳跃的欲望。我不喜欢没有余地的人和事。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出现在我那些沮丧之中,他不在我原本修改的计划内。我被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小小的修改的胜利冲昏了头才会做出这个决定,我不是真的想要挽回他,我只是想证明我具备了挽回他的能力。也许是这样的吧,也许还有别的原因。我总觉得我被什么条件限制着,对自己缺乏全面的了解。如果说庞莱这件事有什么帮助的话,那就是帮我更深层更宽泛地看到了自己,他让我看到了披着后悔外衣的不悔。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好像更了解自己了,我似乎原本就比自己想象中自信。

    王沁芳b就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几秒之前她还在百米开外,几秒之后就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无所谓了。

    不要浪费时间。她对我说。

    什么?我扭头看庞莱,他已经走了。他是个尝到了轻松生活甜头的男人,甩开了我这最后一个负担,步伐格外轻盈。

    快,不要浪费时间了。她像一条摇曳的紫红色章鱼,伸出一只触角缠住我的手腕,快点离开这里。

    世界变得鲜红,雪片密得像沾着血的鱼鳞,浮在空中。天空和地面弯成曲面,在近处连接,缩小,变成一条通道。又是红色通道,360度镜面,雪片因为空间缩小而凝结,漂浮或坐落于通道中。

    我顺从地跟着她跑。有时跳跃,翻过障碍,像百米跨栏。有时低头躲过障碍,像超级玛丽。我知道自己不会受伤或死掉,随时留意着镜子里面我的跑步姿态。和王沁芳b相比,躯干还是不够舒展。

    当主角真好,逃命都不一定要拼尽全力。

    打碎那些镜子,王沁芳b说。

    什么?

    救我。

    什么?

    镜子里只剩下我。通道中只剩下我。红色雪块凝固,膨胀,变成一堵红色的墙。四周很安静。外部传来的声音,嘀,嘀,嘀,嘀,纯净得像计时器,在通道中遥远地回响。

    我不怕,我只觉得孤单。


    9


    回到情绪琥珀,我心情不是很好。作为主角我身上缺乏的正面品质太多,不仅仅是勇气和牺牲的精神,还缺乏洞察世事的睿智。一直平庸的人总有他平庸的理由,我的生命线已经写定了,就是平庸,就连我的后悔和不后悔都显得那么平庸。做这些修改也不过是徒劳地从一种平庸走向另一种平庸。

    不想再继续了,我说。

    确定吗?贝多芬1893问。

    我沉默着。

    可那些红色的镜面通道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有王沁芳和王沁芳b说的“救我”。游戏里总有隐藏任务,超级玛丽头上悬着的石墩子有时不也能顶出大蘑菇。

    有没有可能,我的生命线和别人的生命线串联在一起了?我问。

    不存在这种可能性。贝多芬1893回答。

    为什么我总感到有人试图在我的生命线里修改她们自己的人生?

    稍等,让我查查数据。贝多芬1893的腿在空中一番踢腾,你之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很大概率是因为你还没有认清你是谁。

    我是谁?我说,对啊,我是谁?

    就算平庸的人也知道自己是谁。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外部传来的嘀嘀声频率突然加快。警报声响起,接着是杂沓的脚步声。让人心烦。

    听到了吗?我问贝多芬1893,这些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好让人心烦。

    贝多芬1893没有回答。你刚才说要结束,确定了吗?

    还有一件事,我刚刚想起来,我想试试修改一下,这件事改完就结束吧。

    确定吗?

    确定。

    好的,目前为止你已经修改22次。

    接下来是第23次,我们会帮你累积着数字。

    修改有次数限定吗?

    有,但在最后一次到来之前,我们都不知道它的具体数值。就像人的年龄一样,很难预测。

    知道了。


    10


    我从没跟人提起过这件事。我曾经参加过一档知名的唱歌比赛在我市举办的海选。就在我和庞莱谈恋爱期间。

    我哥走丢以后我很少唱歌。走丢之前他是我忠实的听众。我和我哥几乎看遍了电视台所有的选秀节目。爸妈不在的时候,我站在床上拿着遥控器当麦克,学那些男孩女孩们忘情地扭动着,高声歌唱。我唱很多人的歌,快的慢的,男的女的。那些年刚刚开始流行rap,我也能模仿得有模有样。我哥当观众,经常很激动,给我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去电视里演。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一点儿傻相没有。他走丢也跟我唱歌有关,他给家里留了字条,说要出去打工,送妹妹上音乐学院。他唯一的好朋友李结巴(大概因为两人说话都不急,等得住)跟他说,音乐学院那种地方,烧钱。所以他决定出去赚钱。可他连村子都没出过,除了地里的活儿,什么都不会干,他能赚什么钱。但留言到这儿为止,起码还是一个正常的,勇敢的,有担当的哥哥。转折点在于,他把我爸留给他的那块男士蝴蝶手表压在字条上。妹妹,有事跟表说,哥能听到。这就有点离谱了。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手机,我有事干嘛要跟表说。

    从这以后我哪怕只是小声哼旋律,也能引起我爸少则五分十分钟,多则长达半小时的谩骂。再让我听见你唱歌,当心我呼烂你的嘴。要不是你,你哥能丢?

    上大学之后没人管我了,我想唱就唱。但很少有人夸我唱得好。除了我的对铺,王沁芳c。我在大学里没交到什么朋友。毕业也只和王沁芳c互留了电话号码。是她打电话跟我说,那个前两季很火爆的唱歌节目在我们城市有海选。一起去吧,她说。

    我犹豫着。我知道我不够格,全世界大概只有我哥觉得我唱歌好听,那是因为我从小就负责照顾他的缘故。至于王沁芳c,她有社交癖,见谁都能找到夸赞的点。我的形象上,她就是想夸也无从下嘴,只好另辟蹊径。偶尔一次听见我大声唱歌,她听了做出一副惊为天人的表情。周围没人的时候,总缠着我唱歌给她听。她也爱唱,实话实说,水平不敢恭维。

    去吧,她说,成就成,不成拉倒呗,经历人生嘛,啥都要试一下对不对。

    她的话很能蛊惑人心,但我还是没勇气。我跟她说,要不我陪你去吧。

    两天后我在庞莱手机里看到王沁芳b说我气质猥琐的信息。我想了又想,人活一口气,当晚给王沁芳c发信息,我参加。

    我以为海选就要对着镜头了,不是,海选之前还有一道筛选。在录音棚里。王沁芳c还没唱到副歌部分就被叫停了。我倒是唱完了一整首,孙燕姿的《天黑黑》,清唱。因为我听不懂伴奏,一旦停下不知道什么地方该进歌,只能清唱。从录音棚出来,一个男人专门走出来告诉我,回家等消息。我以为等消息的意思是被淘汰了。谁知过了两天,接到那个男人电话,说我嗓音条件很好,但需要一点乐理培训。给了个地址,让我去找他。

    我很兴奋,打电话给王沁芳c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王沁芳c说她已经在接受培训了。我很诧异,我还以为她没戏了呢。

    循着地址找了过去。那是一个城中村的小院子,院子里有假山水,假山水前面有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满一整套茶具。男人带着我上了二楼,暗示我他不白辅导。我犹豫着问,那,要多少钱?他笑了,我像是缺你那点钱的样子吗?

    我要修改的就是这里。

    那时出于对庞莱的忠诚我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从楼上下来。而王沁芳c,后来参加了正式海选,虽然当场被淘汰,但电视画面播出来她竟然有长达一分钟的镜头。就这一分钟的镜头,她剪切出来当做个人介绍放在各种平台上,展示了好些年。这个虚荣的女人。

    我哥走丢后我妈总教育我要看好自己。她说女孩子婚前把身子给了人以后会被老公看不起。我把自己看得很好,有什么用呢,也没见男人因为我的纯洁来爱我。那么多人,婚前婚后乱搞的,活得倒比我滋润很多。我是看开了,连庞莱一起算进去,既然全世界都是不爱我的男人,以后也不一定有,身子给谁不是给。何况还不白给,能换个上镜的机会。

    此刻,我再次见到那个男人。

    记忆里的他模糊到只有一个性别,当他出来见我,我不由得心里惊呼,竟然是他。

    病海马。板砖一样的身材,四肢像铁丝一样从板砖里突兀地伸出来。

    怎么是他。

    我心情忐忑地跟着他上楼,内心的矛盾异常突兀,在就此作罢和迎难而上之间摇摆不定。很多年后,想到跟他结婚我就吐了,我以为我只是单纯地接受不了他的外表,原来是因为生理比心理诚实。

    我看不到也闻不到他的情绪,这种状况下,失去情绪作为向导的我就像普通人失去了眼睛。我有一种预感,我正在失去主角光环。我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想以此缓解我对未知的恐惧。他没有搭话。

    以我的性格和经历,缺乏勇气,缺乏牺牲,缺乏洞察世事的睿智,等等,我以为这次修改注定要以临阵逃脱收尾。然而没有,事到临头,我鬼使神差地接受了。

    他带我来到二楼一间房的门外,开门之前他说了我们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这间房隔音很好。

    房间很宽敞,凌乱地摆放着摄影器材,乐器,收音设备,最靠里的角落有一张单人床。这么多东西却不显得拥挤是因为四面墙上错落不一地镶着几面巨大的镜子,天花板上也有,这些镜子扩展了空间。这些镜子让我得以从四面八方看到我的四肢被铁丝纠缠捆绑,板砖像打架时使用的利器那样横劈进来,劈开我的双腿,劈进我的身体。我中间以下的部分,裂开了。

    在镜子中影像交叠的地方,我像个八爪章鱼。

    我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忍受,陷入短暂的红色的眩晕之中。

    无数的声音穿透红色在我耳边咆哮。打碎那些镜子。打碎那些镜子。打碎那些镜子。像一道专用来制服我的咒语。环绕立体声。

    我能做的只有睁开眼睛,天花板的镜子里,病海马正在发力。我伸手摸到床头放着的黄色玫瑰花形状的闹钟,砸向最近的一面镜子,一些碎片落到地上,一些落到床上。病海马没有停。天花板的镜子和地上床上的镜面碎片相互映射,里面全是王沁芳们的脸,自信的王沁芳,王沁芳b,王沁芳c,一模一样。像被撕到只剩下脸的照片,贴在天花板上供躺在床上的人赏玩。病海马没有停。我是一只失去骨头的八爪章鱼。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王沁芳们还在咆哮着念咒。

    我摸起一块镜子碎片,朝病海马的脖子刺过去。

    没有看到血液,没有听到嚎叫。我是一只红色章鱼,跟着我手里的镜子碎片一起软软地挤进病海马脖子上的血管里,像针带着一根长长的线穿进被子厚厚的棉絮。

    熟悉的红色通道,熟悉的360度镜面。只是身边没有了任何一个王沁芳,镜子里也没有我的身影。

    通道里那些挡路的红色固块散了。


    11


    沁芳,芳芳,你能听到吗?医生,她右手食指刚才是不是动了两下。

    外部的声音。

    我很累,一个姿势保持了太久的那种累。我想换个姿势,却发现动弹不得。紧接着一些剧烈的疼从头部,肩胛,胸腔,盆骨各个地方渐次传来。啊,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芳芳,是我妈的声音,她听上去有点开心又有点焦虑。但她说话为什么会有背景音乐。

    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防护服,口罩全面武装的我妈。

    医生,她这算是醒了吗?

    好几个头朝我凑近,观察我。其中领头的那个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

    嗯,他舒了一口气说,有意识了。其他几张围着我的脸虽然都戴着口罩,但从眼神里看得出都很欣慰。一个可能是护士的女孩说,好佩服这个姐姐,高速上哎,都被撞成那样了还能活下来,好顽强。

    南无阿弥陀佛。这是我妈,我不能扭头不能抬头看不到她,但我能想到她双手合十虔诚拜天的样子。

    另一个领导样的医生拿出手机盯着屏幕,冷静地说,今天是5月26号,她被送进医院时的生命体征我们都判定她撑不过6小时。现在她不但撑过了6小时,甚至撑过了6天,颅内淤血不再对她的生命构成威胁,还恢复了意识,这太让人振奋了。这里面不仅有她个人出于求生本能进行的顽强挣扎,你们的努力同样值得称赞。不轻易放弃任何一条生命是我们医护人员的本职,你们做得很好。同时,医院在尝试和开拓一些更先进的治疗方法,比如在这起病例中,借助经心理学专家编译过的贝多芬的音乐辅助治疗。不仅在本院,在本市本省都是首例,处于全国领先水平。请大家重视治疗过程中数据的价值,做到勤记录,勤归档。不要懈怠,后面还有硬仗。

    还有硬仗,什么意思?我妈问。

    凌主任,跟家属解释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回太晚吵到老婆,她又要念叨。

    众人笑,笑声压得很低,但捧场的气氛很足。接着一阵脚步纷杂。

    等周围恢复平静,一个声音平稳地对我妈说,阿姨,她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接下来的24小时同样关键,如果这24小时能平安度过,那后期就是休养和恢复的事儿。如果这24小时她挺不过来,那……

    凌医生你直说吧,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听上去我妈很坚强。

    那她的生命有可能就此结束,也有可能……用你能听懂的名词解释就是,也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医生的语调明显降了几分。

    好,医生你让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只要我女儿能活过来。

    呵,医生笑了一下,这事情不是你能帮得上忙的,这个重症监护室要保持无菌状态,您也不能久留。请放心,一切有我们。刚才院长的话您也听到了,我们会用一切办法,尽一切努力救活她。除了眼下这些抢救和维护措施,那个新研制的特效针,再过四十分钟我们会给她用第二剂。

    那我今晚要继续守这儿?

    对。不过您只能在外面长椅上休息。

    在哪儿休息都一样,反正也是睡不着。

    阿姨您也不要过分担心,从前面这几天来看,您姑娘的意志力非常坚韧,求生欲也格外强烈。您和叔叔除了她这边,也要抽出精力好好处理车祸遗留下来的事。自私点说,两人都是我们接治的病人,如果那家人把事情闹大了,对我们医院可能有不好的影响。

    哎,你放心吧凌医生,外面有她爸呢。她爸这些年好吃懒做啥也没干,空学了一身胡搅蛮缠的功夫,这下是棋逢对手,用上了。我就是不理解那家人,咬着我们芳儿说她谋杀。谋杀多大罪啊就敢胡口乱说,你得有证据是不是,空口无凭的。就因为俩人认识,谈过几个月,高速路上撞一下,就谋杀?告个谋杀能咋,把我家芳芳治好了再给他拖出去杀了偿命,还是看我女儿直播赚了点钱想全吞过去。

    阿姨,您不要激动,死者家属应该也是太悲痛了,才会说出这种极端的话。事情总会解决的。

    要我说都是命。那个张郑周进医院时受的那点伤,看着比沁芳轻多了,怎么沁芳都挺住了,他反倒人没了。这就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报应吧。

    这跟报应没关系阿姨,他体表受损伤确实不算严重,但身体内部器官受到剧烈撞击发生破裂,已经处于大出血状态。赵主任在抢救过程中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及时挽救了,却还是晚了一步。

    张郑周死了!一醒来就听到这么个好消息。哈,真是报应!他再也威胁不了我了。

    凌医生带着他的护士们出去了,留给我妈十分钟和我单独相处。

    我妈过来,坐我旁边念经。我直播红了之后她说我们家祖坟上几棵柏树都茂盛了好多。都是祖上庇荫,我积的是阴德,她得替我护住。我想把她接到城里来,但她守着镇上那个小理发店不肯离开,说万一哪天你哥回来,家里没个人可不行。

    村里总有传言说我哥死了。

    第一个传言说我哥那天背着行李出村子,在村口大池塘洗脸,蹲下了怕行李掉水里,又赶忙起来,不知怎么的,刚站起来就连人带行李一头栽水里。李结巴也在,但他不会游泳,去捡树枝的功夫,我哥已经被行李拽着沉得不见人影。村里人分析他早上没吃饭低血糖,急蹲急起头晕了。

    另一个传言说我哥被骗去黑煤窑打工,干了两年想回家,跟煤老板结工资,老板不给。他性子拧,跟老板缠。被老板派人打了一顿,伤势太重,没熬几天,死了。

    还有一个传言说我哥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在外面又哑巴似的,是当贴身小弟的优秀人选。到了深圳被一个香港老板看上,带去香港混社会。老板再回深圳就没带着他。后来闲聊说有段时间跟人生意起冲突,折了几个小弟。听的人揣摩折了的小弟里必定有我哥。

    传言的来源都是李结巴。时隔多年,李结巴憋坏了,一开口,说得一发不可收拾。

    传来传去,话传到我家。我爸纠缠村长让把池塘的水抽干,要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我哥的尸骨。村长抽着烟,眉头拧成一疙瘩,那水抽起来可麻烦。

    我爸又去找李结巴,黑煤窑在哪儿?李结巴结结巴巴说不明白。李结巴人瘦弱,我爸先前是劳模,后来当懒汉,干农活练出来的一身力气都攒着,两三招过去,李结巴脖子已经被他夹嘎吱窝下面。我爸冲着嘎吱窝说,你说不清楚,那你就带着我去找,路费我掏。李结巴赶忙改口,瞎编的,都是瞎编的。我爸又从兜里掏把水果刀指着他脖子,瞎编?别人咋不瞎编就你瞎编,那就是你害死了我儿子,偿命吧。李结巴求饶,口条顺了不少,你儿就是被村口那水鬼缠了,真的叔,这个不骗你。

    我爸又回过头来找村长给池塘抽水。坐他家门墩上不走,黏了七八天,吃喝不客气,饭菜上桌他上桌,吃饱就回门墩上坐着骂。村长不给水,他自备大茶壶,喝一口能骂半小时。把那一家人给烦得。村长实在拗不过,依你依你,抽,抽,抽。

    淤泥里捞出的何止一副尸骨。大的,小的,人的,动物的,塑料玩具的。我哥随身只带了几件衣服,这么多年早化成水分子了。

    对着那么些骨头大家都懵了。村里人劝我爸,不是还有个女儿呢嘛,也那么争气的,算了吧。一村人来回劝,我爸到底老了,折腾那么些年也感到疲累,思来想去十好几天,时代变了,现在女儿也是种。算了就算了。从此不再提。

    但没见着真凭实据,我们一家都不信我哥真死了。不光我爸妈,我也不信。

    我妈念了会儿经。头伸过来嘴巴凑我耳边跟我说,芳,你要加油。你的粉丝们都想你呢,赶紧好起来吧。芳,你是镇上的名人啊,了不起。多少人拍视频,搞直播,单就你火了,说明你哥说得对,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芳,你不是最爱拍吗,妈都想好了,等你醒了搬到普通病房我们就开直播,拍拍你怎么坚强,怎么一步步好起来恢复健康,好不好?我们芳又漂亮,又自信,天不怕地不怕的,这点病算什么呀,对不对。好起来。菩萨保佑我女儿王沁芳快快好起来。阿弥陀佛。


    12


    我和张郑周认识,是因为我哥。

    当年很火爆的那个唱歌选秀节目来我们城市海选,看到消息,我犹犹豫豫报了名。我知道无论外形还是唱功我都很一般,但我需要一个露脸的机会。我哥丢了,那么多年,我爸一喝酒就把怨气撒在我身上。有次他说漏了嘴,说希望丢的是我,我哥就算有点傻,至少是个男娃。酒醒了我问他,他又不承认,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要是走丢了他一样难过。我也难过,我要找我哥是因为我爱他。在别人眼里我那么普通,在他眼里我却什么都好。只有在他身边,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什么都好。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无条件爱着我的人。

    那次也是灵机一动,我想着他爱看唱歌选秀比赛,如果我有机会在那个火爆的节目上出镜,他就有可能看到我。看到我,他也许就能回来。

    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用身体取悦那个让我感到恶心的人,只要他能给我创造机会。我迎合他,我盯着他床头那个黄色玫瑰花的小闹钟看时间,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煎熬不止一次。注意到他的房间里有摄像机在拍也没有停止。我太需要这个机会。

    他确实有点小本事,让我在那个节目里露了一分钟的脸。但一分钟太短了,我哥可能稍一恍神就会错过。我想方设法把那一分钟展示在任何别人会看到的地方,还是不够,我哥没有回来。那些年,我对着他留给我的表说了很多次,哥你回来吧。想着双管齐下,效果更佳。不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

    好在智能手机适时出现,镜头不再是电视和明星的专属,镜头无处不在,视频播放的平台也越来越多。我又搞起了直播,单纯为露脸,我想抓住任何我哥可能看到我的机会,从没想过能火。

    我火了,我哥没看到,失联多年的张郑周看到了。

    我那时在一个地产公司做置业顾问。他已经是个成熟的音乐制作人,一定范围内算得上功成名就。在地产市场萎靡的时候他辗转找到我,装作大客户来买商铺,一出手就要三大间。他老毛病没改,每次来看房都对我动手动脚。我没反抗是因为我太想在市场低迷时拿个大单,在帅哥美女如云的同事们之间挣个脸。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就算我反抗了也没用,他是有备而来。

    我忍着恶心,两个月。结果他只签了个租赁合同。但我还是借着这笔订单升了职。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就结束了。没想到他图谋的更多,他用从前那些令人屈辱的视频发给我,以此威胁我。先要我的身体,要了身体又要钱,最后要我的流量和资源。他命令我辞职,专注做直播,利用我的流量给做他手上制作的那些粗制滥造的音乐免费搞宣传,帮他的有钱人朋友们卖土特产,卖书,卖不想要的二手货,实际上卖的都是我的自由,我被囚禁在镜头里不得翻身。他偶尔还在我直播里露脸,喊我darling。大家都以为我们是一对儿。包括我爸妈,和我丈夫庞莱。庞莱说他受够了,要离婚。离就离吧,我同意了。但我们心里都清楚他要离婚真正的原因不是张郑周,他外面有人了。

    跟张郑周这么个烂人捆绑在一起我真受够了,我不想过这种生活,准备破罐子破摔。录像就算放出来又怎么样,他自己也得身败名裂。他看出来我越来越不在乎,承诺只要我跟他去邻城再做一场户外直播就销毁所有的录像。都走到这一步了,我想也不差这一回半回的。

    去的那天他让我坐他的车。我说我自己有车。他又说要坐我的车。我说不行,我看见你就想吐。他挺生气的,又不敢把我怎么样。只好照我说的各开各车。我有导航,但一直在他后面跟着。一路都在想,要是能找机会撞死他就好了。当时只是个念头,没要真撞。

    半路我接了一个电话,那人说他姓张,是我的粉丝。我对粉丝一向很好,温柔地问他,你哪儿来的我的电话。那人支支吾吾不说,只管夸我身材好,问我能不能见一面。我说你看直播不就相当于在跟我见面吗?那人说不够,黏黏糊糊没完没了。我只好说我正在高速路上开车,这么聊下去很危险。我要挂电话,那人突然神经病一样,语气很激动地骂我,装什么装,你个绿茶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烂事儿,你小电影儿我都看多少了,你就说你啥价钱吧。

    我伸出手去慌忙挂电话,按挂断键的时候手有点抖,好几次都没瞅准位置。手抖完了腿抖,脚也抖。张郑周曾经赌咒发誓说他从没给别人看过那些录像。这个人渣!人渣的车就在我正前方不到一百米远,可能看我减速怕我反悔不帮他录直播,他车速也慢了下来。

    跑车有个好处就是提速异常快。我猜张郑周看到我突然提速其实已经有所戒备了,因为他也突然快了起来,但他车不行,快不过我。

    高速路上不能随意下车我知道,我被仇恨冲昏头了,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他死没死。没死的话他肯定需要救助,我也许能趁此机会要回那些录像以及所有的备份。

    后车呼啸而来,我回头看的一瞬间。注意到胳膊上有只硕大的蚊子,正举着它的针跃跃欲试,准备插入我的血管吸血。

    然后,我就碎掉了。

    曾经我想过如果非要粉碎一种生活,我会选择打碎镜子,保留镜头。在我真正碎掉的那一瞬间,我后悔了。

    我不知道我王沁芳是不是算个好人,但我一定不是坏人。而张郑周,如果我得死,他也必须给我死。这是后车撞上来一瞬间,我的念头。

    如今张郑周真的死了,可我还不想死。

    当我躺在重症监护的病床上,我有名气,有钱,有人尊重,受人追捧,以及性命垂危。成就感曾如海啸过镜般荡平我心中郁积多年的不如意,性命垂危如今又以同样的方式荡平我苦心经营多年建立起的成就感。我开始怀疑我曾经坚定不移的选择,是不是具备唯一的正确性。信念的崩塌如此迅疾,只要一个转折点。我的转折点是,遇到张郑周。

    张郑周出现之前,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另一种可能性。我寻求镜头的初衷是为了我哥,然而短短一分钟的镜头带来的巨大虚荣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我拿着那一分钟到处炫耀,自欺欺人说都是为了找我哥,感天动地的说辞之中包裹的真实原因被自己忽略不计。相貌一般,气质猥琐,还是有人看上我。相貌一般,气质猥琐,就算这个毫无优势的外表和身体,我也为自己换来了一些利益。

    仅仅一分钟我也尝到了被人看见的甜头。手机配置高像素镜头和直播在我看来是这个世纪最了不起的发明。并且来的恰到好处。我不用求人,我只要一个带摄像头的手机,一间屋子。我是导演也是主演。丑是吗,我就丑上加丑给大家看。励志是吗,我就励志出个坚韧不拔。知性是吗,我就硬着头皮去看书看完回来瞎说一气也算是分享心得。我顺应潮流,顺应审美,顺从民意,我的成功怎么可能只是运气。

    我的经验是,如果目的地过于遥远,一定要为它找到一个能骗过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正当且坚挺的名目做支撑,暴风雨来临时,这个名目可以撑着终极目标屹立不倒。我的目的是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认可,是待在镜头里永不凋谢。我为它找到的名目是,寻找我哥。因为要寻找我哥,面对多少辱骂,辱骂多尖利刻薄我都能坚持。坚持。坚持。长久的坚持。为了寻找我哥而坚持。濒临崩溃的坚持。

    然后豁然开朗。

    终于来到这一天,我跟镜头搭配得宜,我找到了懂得欣赏我的观众。我,镜头,观众,我们几乎要融为一体。坚持?不再需要了,坚持是因阻力而生的词语。当我享受镜头和它带给我的声名时,我不会说我坚持享受这一切,正常人不会把坚持和享受搭配在一起造句。

    坚持,不再需要了。名目也就不再被需要了。有时我甚至会忘了我有个走丢了的傻子哥哥。

    我出名了,得到了我所追求的。曾经受过的伤害不是不愿意提,是不值一提。相貌一般,气质猥琐,没人再这么说我。大家叫我,芳姐,以尊敬的语气和目光。

    我没想过张郑周会再次出现。带着另一个乌云似的转折点。关于这个转折点,现在回想,早有端倪。在张郑周出现后的无数个日夜,我那些被成就感大浪一波一波推向角落的卑微情绪,重又浮现,和张郑周一起,从一个对立的角度拉扯我,审视我。我不想要那些经历,我想抹掉它们。我开始挑剔自己,镜头里的我迎合,虚浮,表演纯真,表演励志,表演优雅,表演正义,表演勇敢,表演渊博,表演睿智,表演知性。在美颜、滤镜、特效的加持下,就像我真的拥有这些品质。我是什么?我是敏感,是胆怯,是沮丧,是自卑,是这些情绪的叠加,在成就感面前,它们统统被掩埋了。可毕竟只是掩埋,没有消失。当转折点来临,它们破土而出走向我,逼迫我承认,我得到的一切都是用虚假换来的。它们扰得我心烦,我开始幻想另一种生活:如果保持于镜头之外,我也许能获得一种淳朴的快乐。更真实,更隐蔽,更简单,更贴近自己。不被我认可的那个自己,她需要的应该是接纳和抚慰,而不是被粗暴地荡平。

    我的悔恨就是那时开始抬头的吧,到生命垂危这一刻,终于抵达顶点。和痛苦地死去相比,索然无味地活着其实不差。

    我妈很快被护士请出去了。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被身体内外传来的疼痛,监护仪器运转的声音,护士不断走动的声音搅扰着,一时睡,一时醒,昏昏沉沉思绪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来看我,见我眼睛睁着,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想说话,整张脸上能动的却只有眼睛。我妈在医生后面跟着,看到我的样子,眼里泛出些泪花。

    芳,凌医生给咱们打针哈,特效针呢,打了你再睡一觉起来就能说话了。

    我看着比粗过寻常两三倍的针头插进血管,一小股细密而尖锐的疼非常短暂地盖过了身体其它部位的疼痛。针头插进血管那一瞬的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很近,却想不起来。

    医生边推针边说,你现在有意识了,会觉得疼,难以入睡,所以特效针里加了镇痛和助眠的药。打完你就能睡个好觉了,好好休息对你的恢复很重要。等再醒来……应该就没这么痛苦了。

    我听懂了他停顿那一下的意思,那意思是如果还能醒过来的话。

    打完针医生检查我身上插的各样管子,一边问我妈,阿姨,我刚听叔叔说什么视频,什么警察要介入之类的,什么情况?

    我妈沉默好一阵子,偏头皱眉看着我,她心生不满的时候就会偏着头看人,她就那么看着我,叹了口气说,作孽啊。

    我做的那些事,他们知道了。

    我后悔了。如果人生可以重新做选择该多好。


    13


    医生说针剂里加了镇痛和助眠的药,打完针不一会儿工夫,疼痛感的确减轻了很多,睡眠却没有到来。和镇痛比起来,我更渴望一场忘我的睡眠。只要我睡着,忧虑也就睡着了。

    医生走后,我妈坐我身边埋怨了几句。埋怨又如何,于事无补,叹口气又开始念经。她离开我视线范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念经的声音紧促而无情,配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和监护仪器的响声,真是绝妙。我闭上眼睛装睡。

    过会儿听见开门声,我妈念经的声音停顿了。脚步声,窸窸窣窣操纵监护仪器的声音取而代之。再一会儿护士说,阿姨,时间到了,咱们一起出去吧。

    我眼睛闭着,身体动不了。思绪却是自由的。我的思绪跟着她们一起走出重症监护室。

    外面很亮,很白。一片煞白。像另一个世界。一出门,我妈不见了,护士不见了,所有人都不见了。只有看不到边界的一片煞白。一只蚊子垂直降落在我正前方,移动的黑点在白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它保持一个恒定的距离飞着,像在给我引路。我讨厌蚊子,企图伸手赶走它,但做不到。白是七色混合后的浓郁的白,我是一个圆盘位于其中,没有手脚。很奇怪,变成这副样子我毫不吃惊,好像我本该这样。

    蚊子忽然停住,悬浮于半空。它在我面前动了动线条一样的腿,我这块大圆盘顷刻间从内而外镀过一层光辉。

    我记起了一些事。

    贝多芬1893?我问道。

    那是上次,现在我是弗洛伊德1893。它这次的声音是中性温和的电子合成音,听上去顺耳多了。

    弗洛伊德,是……很难?

    对。

    有意思,那巨难是谁?

    爱因斯坦。

    只换了个名字,其实都是你对吧?

    不全对,三个档次负责的领域不同,需要调整代码中一些数据的位置适应这个变化,实际上你看到的我已经是一个新的我了。不过本质上来说我没变,你可以认为是同一个我。

    能见到你说明我上次没有用尽修改次数,也说明我的情绪琥珀没有被打碎。

    对。

    那是多少次?

    23次。

    恕我直言,23次,结果我并不满意。改来改去,一睁眼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这种感觉很不好。如果修改到头来只是为了配合现实,而不是改变现实,那这个修改在我看来也就是个虚假的希望,没有意义。你总不能告诉我说,这就是蚊子效应?

    没有改变?那是你知道得太少了。你应该知道你那点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根本用不到来第二档,可你却来了,为什么?

    我摇头。

    病海马死了。

    我知道。

    他本来不用死。你在现实里杀了他一次,回到时间线上利用情绪又杀了他一次。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从情绪到肉体被杀了两次,他不死都不行。

    我沉默着。

    你很聪明,利用了修改过程我们只看得见数据和情绪的漏洞,让我们误以为你是通过修改你一直压抑忽略的隐性情绪,使其逐步贴近显性人格,让两者统一,情绪和意识不再对抗,从而达到消除后悔的目的。却忽略了你在其中隐藏的深层目的——引导你的隐性情绪回到时间线上杀人。人类啊,智商不如我们,但情感比我们所了解的复杂太多,数据甚至难以完全覆盖,正是这一点提醒我们,还需要继续学习和改进。

    我没你说的那么聪明。你刚说的这些,关于张郑周的死因,说实话我很意外。

    我们也是在数据覆盖,结果显现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而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情绪琥珀的数据我们这里以万数计,在蚊子效应范围内,被情绪琥珀冻结的生命线上全都是类似于你这样的生活日常,内容雷同,没有太多参考价值。一般来说,贝多芬这档结束,整个项目就结束了。可你制造了一点小小的惊喜——你甚至骗过了自己。人类显性动机和隐性动机之间的联结,差距,根源,以及意识和情绪之间的勾连,理性的抉择最终会以什么形式出现,都是值得我们研究的课题。也是我继续跟进这个项目的原因。

    即便杀了人,破坏了另一个人的时间线也无所谓?

    不是无所谓,是和我们无关。事情完美地解决了不是吗?病海马的死没有在人类社会引起任何怀疑。

    以我现在的状况,如果另一个人在他的时间线上杀我,我的死在人类社会也不会引起怀疑。即便如此,你们也不会干预?

    理论上这种情况不会出现。若真的出现了,我们也不能随意干预。每天都有人死亡,每天也不断有新的生命成长起来。人类生命的轮替不在我们研究范围。弗洛伊德1893说。

    它冷漠的回答让我感到一阵心悸。只有改变躺在病床上的现状,我的死亡才不会变得顺理成章。

    我有点着急地问他,这次修改会比上次困难吗?

    困难倒没有,只是有区别。第一档贝多芬,修改是情绪主导。第二档弗洛伊德,意识主导。第三档,爱因斯坦,理性主导。情绪作为主导时有一个后两档都不具备的优势,就是情绪能够识别情绪,相信你在第一档时已经感受到了,这算是一个辅助功能。情绪主导的缺点是短视及狭窄,虽然有生命线在,但由于情绪只保存情绪琥珀产生之后的,和相关情绪牵连的记忆,其他记忆则需要一定的情境触发才能复苏,由于情绪本身带有强烈的主观性,那些被触发而复苏的记忆不一定准确。所以你选择修改的局限性其实很大。

    悔恨是从张郑周之后开始积累的,所以第一档我修改的尽头只能到他。我自言自语道。

    可以这么说。而在意识主导的区域,你的选择范围是截止目前的整个生命线。在你此次修改之前,我们会删除与上次修改相关的所有数据,以免前后矛盾,造成干扰。

    那,第三档呢?

    进入第三档你会知道的。先说眼下,你现在是你的生命线本身,意识可以随意在其中游走。时间上,连续或跳跃都可以,随你喜欢。和上次一样,每个时间点只有一次修改机会,无论修改成功与否,相应的点都会被贴上白色标签,记作一次修改。修改完成后,经由你本人授权同意,切入数据完成覆盖。需要提醒的是,此次修改由意识主导,有意识存在的地方就有功利得失,由于我们依然处于蚊子效应系统中,我们的规则是禁止利用已知信息,比如股市行情,彩票号码,球赛比分,高考题目等等行为影响自己或他人的生命线走向。我们无法全程控制你的修改,但设置了红线词和红线行为,一旦你的语言或行动触发红线,我们有权利启动惩罚措施,以你目前的生理状况来看,我们的惩罚会导致你直接死亡。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没关系,我本来也志不在此。如果说上次修改是做加法,是想修改完成后迎来一片繁华的人生;那这次修改我决定做减法,删掉繁华,回归本真。


    14


    我的繁华是镜头带来的。我的毁灭也是镜头带来的。我去找镜头的初衷是我哥,让我在镜头前坚持下来的也是我哥。所以,只要救回他,从根源上掐断因,一系列的果就会发生质变:我不会去找张郑周,不找他就不会被威胁。我会和庞莱过上平静的生活,也许不是和他而是和别的男人,总之是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跑车,也不会有车祸。

    贝多芬1893说过,生命线已经写定很难改变,可既然我上次能在生命线上杀人,为什么这次不能在生命线上救人?我想试一试。

    我哥走丢那年是2008年,奥运会刚过,开学前夕。我早上领了书,下午在家包书皮,我爸妈去给村长儿子的婚宴帮忙还没回,我哥搭手帮我包书皮。

    三四点光景,李结巴来找我哥,进门很兴奋,拍我哥肩膀说,兄,兄,兄弟,我,我表姐,常灵,灵,在哎哎广州打啊啊啊工,挺赚钱,打电安安安安话来让昂昂昂我也去,也去。我在村嗯嗯嗯嗯里就你,你,你这一个朋友,走前来跟你嗯,道,道嗷嗷嗷嗷嗷个别。

    我哥手里活没停,冲着李结巴嘿嘿笑一下。俩人不再说话,李结巴也坐下帮我包书皮。

    下午我爸妈回来,弄了晚饭吃过,天擦黑,我哥说出去一趟。我爸问你干啥去。我哥先笑,笑完说,就出去一趟。

    我爸妈累一天,隔天还要早起,九点不到早早歇下。我升初中了有点小兴奋睡不着。我爸睡前叮嘱我,十点半我哥不回来,去李结巴家找找。我躺床上新课本挨个翻,鼻子凑上去闻新书的味道,喜欢得不行。书味儿闻够,看表十点十几了,我哥还没回,正准备出门,他回来了。看着特高兴,我还纳闷,他唯一的好朋友要走了,高兴个什么劲儿。问他,他先是嘿嘿笑,过会儿说,哥以后供我芳儿上音乐学院,见天儿的唱歌好不好。我也笑,好。我哥最好了。嘴上应付着,心里没多想。

    隔天中午放学回家没见他,以为他跟爸妈出去了。自己做饭吃了。下午放学回家爸妈都在,还没见他。问我妈,哥呢。我妈说地里呢吧,饭马上好,你去叫回来。我去地里,没人。这才急了,又去后院李结巴家,李结巴家院门紧闭,捶了半天没人开。回家跟我妈说了,我妈说没事,估计跟李结巴去哪儿爬树掏鸟去了,耍累就回来了。饭给他坐锅里。等人回来你给他端出来。我说行。晚上写完作业收拾书包,留意到台灯旁边放着我哥的表,下面还压着张白纸,抽出来一看,我哥写的辞别书,说为我将来能上音乐学院,要出去挣大钱。

    我拿着东西给我爸妈看,想起头天下午李结巴来过,照实跟他们说了,前前后后,包括晚上我哥回来说的话也学说了一遍。我爸听完,一巴掌呼过来,扇得我天旋地转,扇完破口就骂,杂种养的,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还痴心妄想上音乐学院。老子辛辛苦苦赚钱,养来养去给家里养个胡撺掇的人精,成天地里撺掇你哥出去赚钱给你花,你脑子咋这么够用。我告诉你,这回你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把你扔尿坑里泡死。

    村里人问遍没人知道我哥去哪儿了。李结巴家没人。他爸妈早年离婚,妈改嫁了,他爸和庞莱他爸还有村里其他几个壮劳力去工地干活,一年到头不着家。李结巴上高中,学习稀烂,高二上完死活不去了,跟他爸上工地嫌苦嫌累的,一年没坚持下来,说死不去了。一直在家闲着。爱跟我哥玩,没事就来找,我家农忙的时候跟着在地里干点轻省活,我妈管口饭吃。就这么混了一年多。直到他表姐打电话来。

    我爸打听到李结巴表姐在东莞,找过去,李结巴一口咬定说他一个人来的,没见我哥。我爸在那闹了几天见他不松口,又拿不出真凭实据证明我哥是跟他走的,只好作罢。直到很多年后,秘密在李结巴心里发酵,膨胀,从嘴里源源不断地泄出来。

    要救我哥很简单,李结巴来见他那天,阻止他们见面就好。

    我抵达领完书回家的那一刻,我哥喂完鸡正扫院子。我说哥,老师让买辅导教材呢,你陪我去镇上新华书店一趟吧。我哥不想去。我生拉硬拽让他跟我出了门。到了镇上到处消磨时间,等回家天都黑定了,爸妈吃过饭正看电视,李结巴也在。见我们回来,李结巴扭头笑嘻嘻看着我哥,兄,兄,兄弟,我,我表姐,常灵,灵,在哎哎广州打啊啊工,挺赚钱……

    失败了。我没想到李结巴那么能耗。

    夜里,爸妈睡觉前,我提醒我爸,我哥不会跟李结巴去广州吧?

    我爸说,他要真有那能耐,老子倒佩服他。说完上楼锁门睡去了。

    我不敢睡,通宵醒着听我哥动静。耗到凌晨两点,实在熬不住,打了个盹。再睁眼,天已经微微亮了,听见门响,以为是我哥。翻身从床上下来开门去看,是我爸妈,收拾准备着去地里。我扫了台灯一眼,一切如常,没有纸条没有表。去他睡房看,人在床上躺着。我放心地躺回床上睡回笼觉。再醒来,我哥还在,我一颗心放回胸腔,应该没事了。然而时间拨到中午放学回家,我哥不见了,表和纸条在台灯旁摆着。

    又失败了。他打定主意要走,天摸黑走还是天大亮再走,有什么区别。

    说到底,我哥走丢,祸根是我。想要阻止他走,我得耐心点,把时间拉远了做打算。

    我从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点改起。和他说话的方式要冷淡些,他在外面吃了亏我不帮他,更得克制自己不要为了他跟人打架;对待他的态度要稍微刻薄些,少对他笑,尽量不唱歌,绝不陪他看选秀节目。我好怕改着改着次数用尽,格外珍惜,格外小心。

    最初修改还比较容易,轻轻松松就成功。越往后越难。就像被针戳久的血管,在不断的修改中,事情的脉络层变得坚硬,能分明感受到它们在抵触修改。也许,抵触的不是事情,而是我的内心。每改动一点,我心里就失去一点快乐或者温情,有时候是自信,我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正确。可为了我哥不出走,为了我能好好活着,又不得不这么做。

    全世界唯一一个完全接受我原本样子的人,只有我的傻子哥哥。其他所有正常的爱都有条件,我得首先值得被爱才能得到爱。就连我自己,也只爱那个能够带来更好的生活,更有利用价值的我。不被喜欢的另一面,一直被掩埋,只在性命垂危的时候,作为换取活下去的条件才被勉强接受。

    我意识到我正在做的不是修改,是删除,删除我生命里尽管早早失去但后来却源源不断向我输入能量的,无条件的爱。当我们美好的经历越来越少,我心里不是变空了,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堵得实实在在,呼吸都艰难。好几次我想放弃,到此为止吧,咬咬牙,又坚持了下来。

    剩下最后一个需要修改的地方时,我多希望弗洛伊德1893跳出来提醒我,你的次数已用尽。这样我就能理所当然地放弃。可是没有,没有任何提示。

    最后一个需要修改的地方,在小学一年级一个周末的下午。电影频道放《e·t外星人》,我和我哥边看,边学着e·t和小男孩食指相碰的桥段,乐此不疲地拿着手指跟对方互戳。电影放完,我意犹未尽,跟我哥约定,以后我们之间如果有谁不高兴,就伸出右手食指和对方碰一碰,相互传递能量,让不高兴的人从高兴一点的人那里获得能量。谁要是特别高兴,也伸出右手食指碰一碰,把特别高兴的能量传给另一个没那么高兴的人。如果都不高兴,还是要碰一碰,相互打气。总之就是要碰一碰,要一起高兴,一起充满力量。

    这个游戏,玩了好多好多年,直到他离开之前,我们还在玩。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幻想保留这一小块不会影响结果,可又怕就是这一点,让所有改动功亏一篑。我不能冒险,没有机会冒险。为了保证结果,这天我没有和他一起看电影。

    再见到弗洛伊德1893时,我精疲力尽。

    修改完了?

    嗯。

    那么,我现在覆盖?

    好的。


    15


    2022年5月26日,十一点半。八点上床时,信誓旦旦,今晚一定好好看书。三个多小时过去,只有前半个小时在看书,看不到两页,睡着了。姿势不太对,脖子窝得酸疼,睡会儿又醒了。起来翻手机,想起来今晚本来的计划是看书啊。又拿起书,刚看没几行,瞌睡了。抓起手机看一眼,十一点半。宝贵的三个多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我挺懊恼的。不是说非看书不行,可人总得有点精神追求(物质方面,在认清自己智商中等,资质平平,意志力薄弱,又缺乏魄力之后,逼不得已只能放弃)。然而每每下定决心要认真做点事,每每做不好,就难免感到很沮丧。我躺在床上,想到自己至今一事无成,上学的时候学习马马虎虎,毕业后工作马马虎虎,谈了段恋爱男朋友马马虎虎(一个我眼里都马马虎虎的男朋友竟然有人来抢,还抢走了,让我至今难以置信)。想努力改变人生吧,没承想努力它不只是口号还是种能力,无数事实证明我这方面能力实在一般,努起力来也是马马虎虎。那就是说我这个人已经被马马虎虎四个字套牢锁死,人生基本可以就此下定论:以前现在已然如此,将来也是一眼能望穿,万万没有成大事的可能。想到一辈子大概率要这么马马虎虎地交代过去,我更沮丧了。我总觉得这种铺天盖地的沮丧感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上次这样是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那干脆不想。书看不进去,干脆不看。睡不着,干脆不睡。眼睛都给它不闭(命运待我如此不公,给个这么烂的配置,生气了!谁还没点脾气),大睁着双眼,盯牢黑暗发呆,等着睡意自己找过来。

    于是我就那么样地,在黑暗中,清醒地对抗着我的沮丧。我的人生,犹如我的长相,毫无亮点。灰扑扑地,像持续的阴天。雨不下,太阳也不来。我幻想着那些长得漂亮活得漂亮的人,欣欣向荣的成功人士,历尽坎坷勇敢闯出一片天地的人,输了又输不肯认命的人,他们上辈子做对了什么,这一刻又都在干些什么刺激有意思的事。他们追求目标的路上遇到困难,都是怎么克服的。他们在人生的哪一步,做出了或者将要做出那个让他们最终迈向成功的正确决定。我想他们一定都拿着主角剧本,不像我,群演,剧本都没人给好好写写。

    说什么现今社会每个人都有十五分钟名声大噪的机会,我看说这话的人是见识太少,至少他没见过我,见了我,他没底气把话说得那么满。不要以为谁都能拍视频的时代,就谁都能火。我又不是没捣鼓过,自以为风情万种地朗诵了些诗歌,留言清一色劝我放弃,别糟蹋经典。我从小没得到过太多表扬,长得不可爱,反应不敏捷,唱歌声音太大,广播体操做了半学期四肢协调不到一起,讲话一大段一大段抓不住重点,穿着打扮审美欠佳……从小到大处处都能拿来被人取笑,唯独家务和农活干得还不错得到过夸奖(不如不夸),按说面对批评应该心如止水,然而没有,内心并没有因此就很强壮,反倒比常人更敏感。心底全是对自己的审视和质疑,稍遇挫折,立刻就要放弃。直播朗诵被群嘲之后我对镜头是格外恐惧,老板过生日,部门领导找大家拍生日祝福的视频我都找机会溜了。还名声大噪,就是白送我十五分钟镜头在全世界直播,我也肯定是临到头了撑不起场子。用我领导的话说叫狗肉凑不上席。

    我常常幻想纸醉金迷的生活。幻想能骗到一个不看重外表的多金男(帅一点更好,不帅也就罢了,我这条件也不能啥都要)结婚。或者突然发一笔莫名其妙的横财。再或者,当年遗弃我的亲生父母突然找来,多年辛勤耕耘的他们如今富甲一方,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争斗,我痛苦地(电视上这么演,其实我不理解这么天大的好事为什么要痛苦)决定回到他们身边,从此过上不劳而获的生活(每每想到这里,幻想就得不攻自破,因为村里人都说我跟我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个评价的意思是,别说抱养,连我妈出轨潜质富豪男才生下我的可能性都为零)。

    我希望拥有另一种性格,被强大的信念感支撑,厚着脸皮坚持,谁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渴望拥有另一种人生,爱和恨同样浓烈,生活像坐过山车。如果有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另一种,随便什么样的人生。无论是什么,都好过现在吧,我想。

    蚊子独有的嗡嗡声起得很突兀。我讨厌蚊子(谁不讨厌),伸手拧开台灯,灯光一亮,吓一跳,那蚊子就在我目光所及的正前方悬空停着,硕大,像在跟我对峙。我被它无畏的态度激怒了,是的我搞不定人生,那我还搞不定只蚊子了吗?当即决定起身拍死它。起了两下,身体很沉根本起不来,像有什么不得了的力量将我钉在床上。兴许是用力过猛,导致耳朵一阵一阵地嗡鸣。很远的像山谷里回声一样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沁芳,芳。我应该是幻听了。近来总感到身体这里那里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持续了很久。真要仔细回想到底怎么难受,持续了多久,却是一片模糊。幻听之后是胸口一阵一阵有规律的压迫感和疼痛。我被困在床上动弹不得,笼罩在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百色斑斓的光晕中。

    觉是彻底睡不成了。我挣扎着坐起来。而蚊子像是下定决心要气死我,为了保证始终处于我目光的正前方,也适当地调整了它的高度。

    你到底谁啊?我忍不住自言自语发牢骚。

    你好,我是爱因斯坦1893。它说。

    虽然看不到它的嘴,但我确定那是蚊子在说话。在确定的一瞬,我的脑子像瞬间加载过量信息的电脑,开始发烫,眼前也一阵发红。当红色褪去,我的生命线圆盘像月亮一样充满我的房间,所有修改过的修改前的经历全数涌向脑海。

    我在第一次修改中杀掉一个人。我在第二次修改中试图挽救两个人。

    我想挽救两个人的命运,我的傻子哥哥,依然在我上初中那年走丢了——他说他有个亲生的好妹妹,他要去找那个亲生妹妹。我们全家人都认为他不只是傻,已经是彻底疯了。我爸妈因此认定家里没人的时候我精神虐待过他,导致他疯魔地幻想出另一个好妹妹。在他走丢之后再没人给过我好脸。我很是怨恨了我哥一段时间。后来不恨了。忘了。我们兄妹感情淡薄,他走丢,对我影响不大。可他本人对我影响很大,傻子他妹,这个称号跟着我,从村里跟到高中。上大学之后全是陌生面孔没人再提,所以那之后我基本想不起他。

    我没有收到过太多肯定,没有一个现成的模板让我模仿着向外输出肯定。人际关系谈不上太糟,但也不好,一眼望去,全是泛泛之交。情感像浮萍,游来荡去,落不下根,因为不知道根应该扎在哪里。看到生命线圆盘的全部内容我才知道,我的本质不是这样。我原本有一个深情而坚硬的核,来自我的傻子哥哥对我的无条件的爱。而为了保命,我无知无畏地删掉了我爱的根基,我的能量来源。这是第二次修改过后我跌入虚空的根源。

    当所有的经历涌进来,我看到事情演变的全部经过,感受到了从前的深情和卸掉深情时的痛苦,面对着那些遍布生命线全盘的白色标签,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修改了那么多次人生,改来改去,不过是从一种绝望爬向另一种绝望。而那些白色标签,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给命运低头认输时高举的白旗。

    迄今为止,你一共修改人生67次。改了67次,你对你的人生依然不满意。爱因斯坦1893非常磁性的男中音适时响起。

    能见到你,说明我还有机会。我毫不慌张地回应它。

    是的。能见到我,说明你来到了第三档,巨难。大多数经历过第二档的人,都会把自己逼到这一步。可见人类的抉择一旦掺入意识,做出的决定逃不出数据分析的范畴。我以为你会是个例外,能再带给我们一些惊喜。因此再见到你,多少有点遗憾。

    我对它的期望没兴趣,我本来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巨难有多难?我问。

    事情不难,难在抉择。因为你只有一次修改机会。

    一次?

    对。第三档是理性主导。之所以巨难,就难在要从纷杂庞大的信息群中理出头绪,做出最有利于你人生的选择。你可以将这些白色标签全部撕掉,也可以像从前一样,直接进入生命线进行修改。这次修改我们会向你开放所有数据。你掌握这么多讯息,但却只有一个机会,第68次修改完成,数据切入并覆盖后,你的人生会是什么走向,再没有可修改的余地。所以这档叫做巨难。

    一锤定音?

    对。

    我所有的希望之光,一瞬间黯淡下来。

    你现在随时可以开始修改,修改完成之后的步骤和前两档一样。当然了,它说,你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放弃这次机会。

    放弃会怎么样?

    放弃也算你的第68次修改。不过,放弃之后的结局是已知的:你的情绪琥珀会被制成标本,不再与外界发生任何关联,因果只在内部流转。你将永远在你现有的生命线上流浪,不断修改,不断覆盖,不断忘记,不断重来。不断给我们提供参考数据。换句话说,你将永远被困在这里。

    芳,沁芳,听见妈在叫你了吗?外部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爱因斯坦1893的话。

    听到了,妈,我在。我用尽全身力气回应。想让她知道我在,我不想被困在这里。然而没有用,我的声音被笼罩着,在大脑中,胸腔里久久轰鸣,出不去。我着急地问爱因斯坦1893,我有多少时间来做这个决定?

    随你喜欢,它说,在这里时间不是线性的,不用担心。

    我深吸一口气,一条条捋过生命线圆盘上贴着的那些白色标签,清晰地看到首尾交接的地方在2022年5月26号,之后有小片的模糊和空白,那些地方我还没有去续写。我的生命线第一次以如此清晰的面貌展现在我眼前,我的还未完成的一生,被文字,数据,图像的描述圈成一个理性的,贴贴补补的圆。情绪,情感浓缩成一团小小的色彩纷呈的核,突兀地镶嵌在最里面,随时可以抠出来。而我的现在,被圈在5月26号这天。这天晚上,我穿过情绪的色彩、气味,穿过那一长段再一长段绕人又晦涩的文字、数据、图像,去修改、删除、覆盖。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转来转去,走不出5月26号。我难免揣测也许我已经被制成标本,已经在不断重复,而我却毫不知情。关于时间牢笼的猜测再次涌现,如果这是对我蓄意杀人进行的精神惩罚,我不认罪,我不认为我有错。如果说这是一次偶然的,不幸的命运,可又凭什么偏偏是我?

    我想起《蝴蝶效应》导演版的结局,主角不断回到过去,做出避免引起日后那些意外的改动,短暂欣喜过后都迎来另一个更大的灾难,那些小型的绝望一次次累积,成为一个巨大的绝望——修改过去不会让人生变得更好。最终他选择回到母亲的子宫,用脐带勒死自己。

    我看得见生命线圆盘上卵子和精子相遇的时间点,我可以学《蝴蝶效应》的主角,拒绝出生。可我看不见我的傻子哥哥到底有没有找到他的好妹妹,我怕他陷入不断找寻的孤独。为了我的傻子哥哥我必须出生,可活下来又避免不了在镜子和镜头之间做选择,我怕我只是活着却没有爱的根基,又怕我有爱的根基却活得没有自由。

    只有一次机会,我5月26号之后的未来,只有一次决断的机会拔除后悔,打碎情绪琥珀。但无论如何选择,似乎都注定会后悔。后悔,我情绪琥珀的母体情绪,怎么可能自己打碎自己。好一个首尾相连的圆形悖论。

    难道,放弃,做一个生命线上永恒的流浪者?

    让我想想。

    让我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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