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个影痴，家里挂着明星画报的月历。他最津津乐道的，是参加过凌波万人空巷的欢迎活动；在他最艰难困顿的时刻，曾一个人跑去西门町看李小龙的《猛龙过江》，看了好几遍。但是他却很少带家人一起看电影。印象中，我在十二岁以前看过的唯二两部影片，都有母亲的身影。然而母亲却几乎不曾看电影，不是不爱，是因为一家人的电影票加起来是笔不小的开支。

初到香港的妈妈举目无亲。当她在尖沙咀火车站下了车，出了闸口，绕过钟楼，看到大海，两行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左表舅和左表姨先后到香港的时候，正是妈妈即将离开旧东家，一个人独立生活的时期。他们是妈妈在香港唯二的亲戚，亲如家人。妈妈休假的时候，经常买了礼物到他们家蹭饭。虽然妈妈婚后渐渐和表舅和表姨减少了来往，但自我晓事开始，就知道有个荃湾表舅和荃湾表姨，我不叫他们左表舅或左表姨，从小听妈怎么叫，我就跟着怎么叫。他们初到香港的时候一文不名，先是在纱厂做工人，后来在荃湾都买了房，妈妈常在我面前喟叹他们的洞烛机先。妈妈常在我面前提起的还有这件事。外公曾请人捎信给母亲，说外婆想母亲想得生病了。他们从阜宁老家来到上海，暂住在吴淞口。“如果不是你老爸拦阻，我早就回内地去了，荃湾表姐飞机票都帮我买好了。”而那时她两人的关系，只是爸爸穷追妈妈，两人还没结婚。

1965年底和1966年初，不知道为了什么，妈妈突然抱着刚满一岁的妹妹，牵着弟弟，我跟在后面一路从沙田田心找上住在荃湾的表姨。表姨和妈一阵低声交谈后，只见母亲眼睛红肿，表姨脸色凝重，吩咐表哥表姐好好招呼我和弟弟，好像又把表舅妈请来还是托家里的女佣照顾妹妹，就和妈妈关起房门在里面半天不出来。

当晚我们住在表姨家，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外宿，觉得表姨家的什么东西都新奇。第二天，吃过早饭，表姨低声和母亲商量着什么，只见母亲一直摇头。此时不记得是表姐还是表哥提议看电影，表姨沉吟半晌，对我们几个稍大点的孩子说，等会儿看电影要乖啊！

那年我和表哥表姐一起看的电影是和路迪士尼的《石中神剑（港译）》。《石中神剑》1963年耶诞节的档期在美国首映，轮到香港放映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的12月，同样是耶诞节的档期。这里叉出去说一件事，查资料找谷歌大神千万要小心，谷歌上的维基百科说，《石中神剑》是64年的5月28在香港上映。稍微用点脑子想想，这日期明显有问题。《石中神剑》是拍给小孩看的动画片，怎可能选个五穷六绝的日子上映？

当年《石中神剑》在香港也是用了大力气做宣传。先是17号的《工商时报》就上了广告，说是“人物栩栩如生，故事奇趣绝伦”，又注明是特艺七彩。接着自19号开始，以连环画的形式，把电影情节分段配图在《华侨日报》上连载了三天。我们应该是1965年的12月22号至隔年的1月7号中间去看的，地点在今天九龙弥敦道的诺富特酒店，它的前身是大华戏院，记忆中，我们不曾坐船过湾仔丽都戏院那边。

电影开演前，我从来没听过梅林法师和亚瑟王的故事，所以大半的情节都忘了，只记得梅林和女巫斗法的一些精彩片断。梅林变成一只大螃蟹，想要把变成蛇的女巫一夹两段；女巫变成一只犀牛，往悬崖边一株老树撞去，要把夹住犀牛角的螃蟹撞个稀巴烂，却不幸卡在树洞里；溜下犀牛身子的梅林又变成了一只山羊，一头撞向女巫的屁股，把她连同大树一起撞下悬崖去。全场的小萝卜头笑得前仰后俯、乐不可支。我一边也同大家笑着，一边看着两个黑色的剪影。一个是我表姨，她一只手搭住妈的一边肩膀，脸贴着妈的耳朵不知说些什么。而妈似乎在拭泪，偶尔轻微的点头。

看完电影回到表姨家，爸就来接我们。不久，忘了是在过年前还是刚过完年的某个星期一的下午五点钟，爸爸领着我们全家，带着几乎所有家当，搭上太古轮船公司一艘名叫安庆的轮船，缓缓驶离香港的西环码头，朝向台湾省的基隆港。

1983年的耶诞档期，石中神剑在香港卷土重来，放映的戏院换成普庆和明珠，大华成了专门放咸湿片的影院，而我已经在台湾省高雄港驾驶装卸煤炭的吊车。

我和妈妈去看的第二部电影是由朱牧导演的《辛十四娘》，李翰祥担任出品人和策划同时也是导演。戏才开拍，就上了新闻，说剧组重造了片中的官宦宅邸云云。那是当时电影圈的生态，包括明星的一举一动都是新闻炒作的题材，也是宣传的文案。例如男一号杨群用亲吻叫片中的动物演员——一头驴子乖乖演戏。女一号汪玲拍戏中途偶染微恙等都是新闻也是宣传。

《辛十四娘》即使在聊斋志异的原著里，也是结构比较复杂的故事。后来的恐怖片大导演姚凤磐是该片的编剧，做了大量去芜存菁的工作，也花了很大的力气使电影的故事逻辑顺畅、首尾相连。但是，对于片中想要表达的人与人之间更为复杂的人情世故，当时只有八岁的我只感到无聊。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女鬼自镜头的下方升起，一身縞衣，一道青白色的灯光从下方打在脸上，那个镜头我是躲在椅子后面从两张椅子缝里看完的。而这是“辛”片少数几个称得上“恐怖”的镜头之一。

片子虽不恐怖，然而妈妈却在故事将近尾声的时候“发病”了。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清晰的看到妈妈脸上痛苦的模样，她面容扭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事后回想，即使妈真的说出来当时的所感所想，我也不懂，可能也只是感到无聊而已。

经过了很多年，我总算有点明白“事非经过不知难”。然而，总是那个最认真最执着的才是最难的，对于潇洒的人，那也不过一片浮光掠影。只是自那年冬天提前离开戏院，外面下着冰凉毛毛细雨，我们叫到一辆三轮车，路旁漆黑一片，气氛格外凄清，我们母子无话到家，一直到去年的冬天，母亲永远离开我们，我竟不曾再和她进戏院看过一次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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