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情介绍
五年前，我回了一趟桃源村，参加堂哥的丧事。
那是一个阴天，没有日头，天灰蒙蒙。秋收已忙完，田野蒙着一层白霜。
走进桃源村，一片死寂。忽然一条黑狗窜出来，朝我狂吠，吓得一群鸡“嘎嘎”地叫着，扑棱着翅膀逃去。
灵棚搭在堂哥家的大门外，就着柿子树，立了三根木桩，架梁，搭上白帆布。
棚里安放着堂哥的棺材，棺材前放着堂哥的遗像，一个年轻的中年人。遗像边放了两个碗，碗里放了几片白菊花。
嫂子带着一对子女小龙小风，还有亲属跪着坐着围在棺材两边。
见我走进来，“呜呜呜”一阵哭丧。
我给嫂子点头示意，嫂子看了我一眼，不言语，满眼泪水，小脸惨白。
我离开桃源村时，嫂子来送。
我劝嫂子趁年轻，找个好人家，改嫁。
嫂子说，小龙小凤大了，带上他们嫁过去，怕他们受委屈；如果留下他们，爹去了，爷爷奶奶也去了，只有年迈的老奶奶相伴，让他们怎么活？
客车开远了，我回头，见嫂子还站在村头，头发散乱在风中。
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堂哥为何要自我了断？嫂子日后怎么活下去？
1 初恋
嫂子叫巧珍，邻村人，瘦高俊俏，薄面红唇，眉清目秀。巧珍长得好看，十里八村的男孩儿都认识她。
巧珍十八岁那年高考失利，回家帮助父母种地。高考败下阵来，对于巧珍是个灾难，注定成为一只飞不出山窝窝的凤凰；对于十里八村的年轻后生，却是好事，争着来讨老婆。
上门提亲的媒婆不绝，巧珍一概不见。巧珍爹娘视巧珍为珠宝，开口要彩礼八万八。来提过亲的人都说巧珍家门槛高，攀不上。
巧珍回家种地的第一年，秋收大丰收。
先是夏天下了两场雨，不大不小，烟叶长的旺盛。入了秋，天公又作美，没怎么下雨，往年秋天下大雨，烟叶长黑长暴，那年烟叶金黄，质量等级高。
巧珍和爹娘忙了半年，卖烟叶卖了十万。种烟叶比起种麦，比起种玉米种豆，累上十倍不止。但见到钱，巧珍和爹娘高兴。
爹娘把大部分钱存起来，给弟弟读书用；也给巧珍分了两千元，让她去城里逛逛，买鞋买衣服。
自从高考落榜，巧珍没再进过城，也没和城里的同学们联系过，一个农村孩子，高考失利，再没有资本和城里人来往。
今天进城，自是物是人非。她也不再想过去，兴冲冲进了“时代中心”，买买买，新鞋新衣服才能给她安慰。
临了，巧珍提着大小战利品，去车站乘车回家。下班车还要等一小时，想到父母平日辛苦，省吃俭用，她决定用没用完的钱，去买些吃食带回去。
巧珍到县城西头菜市场买肉时遇到了同学钱一飞。
钱一飞家是卖肉的，常年在城西菜市场卖肉。钱一飞高考也没考上大学，回家帮家人卖肉。钱一飞是巧珍邻班同学，认识，没说过话。
见巧珍来买肉，一飞异常热情，切了五斤梅花肉给巧珍，不要钱。巧珍想买五花肉，农村不比城里，平素吃肉少，劳动量大，吃肥肉才香才过瘾，但见一飞热情，切了梅花肉，也不便说明，接了肉，丢过来一百元，走了。
隔了两天，一飞来家了，提了两只烧鸡，一盆卤猪头肉，还带了两瓶杜康酒。巧珍疑惑。一飞说，五斤梅花肉不过五十元，她给了一百元，岂不是让老同学坐立不安。倒赖巧珍的不是。
巧珍爹娘高兴坏了，见一飞面相白净，城里来，又开了车，自是高看一眼。
转眼到了中秋，秋高气爽。
巧珍和爹娘村西头地里刨红薯。今年巧珍家特意种了好几种红薯。她最爱吃白薯，糯糯的，不甜腻。弟弟爱吃红心薯，又软又甜。
中秋节弟弟要放假三天。她和爹娘盼着弟弟回来团圆。
到了中午，地头梧桐树上喜鹊不停叽叽喳喳。爹娘说弟弟回来了。
这时，果然有个男孩从村庄走了过来，巧珍急忙站起身，走过去迎接。
近了，是一飞。巧珍尴尬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飞上前给爹娘打招呼，说是来村子里收猪，一到节假日，生猪供应不上；到了桃源村，饿了，来家里蹭饭。说着，一飞拿起钉耙，刨起了红薯，干活像模像样。
不一会功夫，一飞双手起了血泡。巧珍看出他不是干活人，带他回家烧饭。
到了家，一飞从车上拿出苹果、香蕉、月饼、还有卤肉、香烟白酒，巧珍明白了，一飞哪里是路过，明明是行礼，又觉得他有心计，不踏实，准备饭后让他把礼物带回去。
一飞吃饭半途，借口上厕所，开车就溜了。这礼硬是给送了。
爹娘倒夸起一飞来，到底是城里长大的，懂礼数。
不久，一飞央父母去提亲。巧珍还在犹豫，爹娘倒应允了。说起彩礼，媒人言辞躲闪，说城里没有这个传统，回去和一飞父母商量下。
一飞老妈做了一辈子生意，哪曾吃过亏。让媒人先答应彩礼，又教一飞生米熬成熟粥，到时候形势比人强，别说没收到彩礼，就是巧珍父母陪钱嫁女儿，也得嫁。
后来，巧珍才知上了人家生意人的当。
2 怀孕
一飞是懂女孩的，隔三岔五给巧珍送吃食，送的最多的还是口红、护肤品、香水、鞋、包。
过了年，一飞老妈想让一飞早点结婚，完了事，交了差，就一心忙一飞弟弟的事了，催一飞加点力度。
三月桃花如雪。巧珍往年春上都是忙着读书，今年不同，有时间有心情赏花，只恨花期太短。一飞提议去洛城赏牡丹，巧珍早闻牡丹真国色，也想一睹芳颜，就同去了。
四月牡丹似锦。巧珍和一飞跑了几处赏花，累断了腿。晚上，一飞订了快捷酒店，订了一间房。巧珍问一间房怎么住。一飞说巧珍住酒店，他晚上去姑妈家住。
吃过晚饭，一飞说脚疼，问巧珍他能否不去姑妈家，保证晚上安分。
巧珍心一软，没坚持。坏了。坏就坏在一飞没有保证早上也安分。
洗漱过后，两人各睡各的床铺。刚开始巧珍紧张，没脱衣服，侧卧着，不敢睡死，后来听到一飞打呼噜，这才脱下衣服，放心睡去。
凌晨，巧珍觉的有人从背后抱她，一紧张，醒了。原来是一飞挪到了她的床上，从后方搂了自己。
巧珍推一飞，一飞又保证：“珍儿！我只抱抱，保证不动”。
......
后来，巧珍没了力气，终究没守住防线。
天亮了，一支血色的玫瑰印在了白色的床单。巧珍明白她的花落了，以后要跟了这个男人。
初夏，桃园村绿意盎然。巧珍家门外，一窝小鸡围着母鸡“格格”地欢叫。桃树、杏树也结满了青涩的大拇指样的果实。
巧珍也怀了孕。早上和爹娘去麦田锄草，喝娘烫的鸡蛋茶时，巧珍吐了，恶心，晕眩，低头看白裙子下的小腹，微微隆起，知道怀了。
一飞下次亲热，巧珍留意查看垃圾桶里的套套，见小针孔样的洞口，明白一飞太贼了，这事上也耍心眼。
这婚还能结吗？
3 一婚
巧珍怀了孕，娘都看在了眼里，埋怨巧珍不检点，又催着巧珍早点结婚。
巧珍质问一飞，套套有孔怎么回事。一飞说大概质量不好，下次换个牌子。哪里还有下次，巧珍再也不让他碰身子。
一飞老妈自是高兴，巧珍坏了，等亲家着急，她好省去彩礼。
巧珍要把孩子打掉，把婚也退了，知道她玩不过一飞，和人家不是一路人。
巧珍爹娘不同意，毕竟是一条生命，再说坠胎损害巧珍身体。
一飞当然也不同意，给巧珍买了黄金手镯，哄她开心。
巧珍四面楚歌，但她的好姐妹马艳丽支持她，支持她坠胎，退婚。
马艳丽也是巧珍同学，马家庄人，离桃源村三里路。
读书时，一到周末，她们常常结伴往返家和城里，路上无话不谈。
马艳丽到了高二就辍学了。
马艳丽辍学，巧珍还在读高三，马艳丽自然不和巧珍玩了。
后来，巧珍高考落榜回家种地，马艳丽又来找巧珍玩。
巧珍谈的朋友，一飞，马艳丽在学校时也认识，高高帅帅的，马艳丽又羡慕起了巧珍，本以为巧珍嫁到了城里，又要失去这个朋友。
但巧珍如今要坠胎、退婚，马艳丽高兴了，支持巧珍，希望巧珍一直呆在农村，她就有了常常聊聊天的姐妹。
巧珍最终没有坠胎，也没有退婚。
因为她弟弟巧伟这年六月高考，分数不理想，只能读个大专，报了铁路专科学校；如果录取了，毕业能开火车头，收入虽然不高，但工作稳定，对于农家子弟，也算鱼跃龙门，脱离了山窝窝。
一飞的舅爷在铁路系统任职，系统上人脉广，能帮上忙。
巧珍爹娘往一飞家里跑，又带了花生油、蜂蜜等农产品，和一飞老妈一起去省城舅爷家跑关系。
巧珍没考上学，去城里生活的梦破碎了。但巧珍喜欢弟弟，从小待弟弟亲。好东西让着弟弟吃，钱也尽着弟弟花，每逢周末弟弟回家，巧珍帮弟弟洗衣服刷鞋。
如今弟弟用到了一飞亲戚，她这时自是不能掉链子。
入了秋，弟弟如愿上了学，爹娘舒了一口气。但巧珍的事却棘手起来。
巧珍的肚子越来越圆，怀了六个月，坠胎是不可能了，只能催亲家办婚礼。
一飞老妈却不急。说城里没有彩礼的习俗。巧珍爹娘认了。
一飞老妈说房子来不及准备，一飞家住县城城关镇，家家都是独门小院，本打算把东厢房翻新了，给一飞巧珍住，现在来不及，暂时让一飞巧珍租房住外头。
巧珍爹娘不同意，太委屈了巧珍，现在住了外头，一飞弟弟马上也要结婚，以后再搬进去就难了。
但巧珍同意，住在外面，至少不用天天见公婆。
结婚那天，黄叶纷飞。巧珍坐上迎亲车，禁不住的流泪。
伴娘是堂妹，本邀请马艳丽做伴娘，马艳丽说她到南方打工，工厂忙，回不来。
洞房花烛夜，巧珍睡在了沙发上，不和一飞同床。
因为她刚和一飞吵过。婚礼礼金收了三万多元，一飞全缴给了老妈，说是老妈之前出了礼金，现在收回来，本应如此。
但巧珍问一飞，以后如何谋生，如何买房，如何养育怀中的孩子，一飞也犯了难，回答不上来。
4 离婚
婚后巧珍和一飞还跟着公婆卖肉，每月他们俩各领两千元，算是工资。年底结算，赚多赚少，暂时不给他们分红，一飞妈攒着钱给一飞弟弟一博娶媳妇用。
巧珍大着肚子，干不了重活，扛半扇猪吊在架子上，割肉剔筋这些活一飞干，巧珍负责把五花、里脊、前腿后腿、筒骨排骨、猪心猪舌猪肠码放整齐，上称、收钱、找钱、说话。
一飞爹娘和一博开着三轮车收买生猪、杀猪、把杀好的猪肉运到城西菜市场。
巧珍漂亮，人实在，不缺斤少两，买肉的人越来越多，好事的人还送外号“卖肉西施”。
生意久了，远在几十里外的桃源村乡亲们来城办事，也来巧珍处买肉。
巧珍脸皮博，不收钱不行，收钱又不好收满了，怕人背后骂，是总少收。譬如五花肉十二元一斤，巧珍按十一元卖，斤两上还是给够。
一飞妈骂巧珍缺心眼，做生意这样做咋赚钱。价钱让了，斤两上就要找补回来。
转眼又到中秋，巧珍想早点收摊，和一飞回桃源村与父母团聚，弟弟在外地读书，她结了婚，家里只剩爹娘，必定冷清。
这时有人来买肉，十斤后腿肉。巧珍把刚收起的肉又拿了出来，称了十斤，装袋子，递过去。
一抬头，发现买肉的人竟是胡老师。胡老师也认出是巧珍。两人都是一愣。
胡老师解释中秋了，高三毕业班学习任务重，不能回家，他寻思着晚上把孩子们叫到他家，吃顿饺子。
胡老师是巧珍班主任，教语文，专业一般，但对她们学生亲热，像父亲一样。说来也分别了一年多，胡老师又是请她的下一届学弟学妹吃饭，她坚决不收钱，全当是尽点心意。
胡老师执拗不过，提了肉，感叹着，去了。
回家给一飞妈交账时，露出了马脚，钱和肉对不上。每天卖多少肉，收多少钱，一飞妈虽然不在铺子上，但心如明镜，清清楚楚。
巧珍知道瞒不过，如实说了请胡老师和学生们吃饺子。一飞妈没说什么，只是让巧珍别去卖肉了，肚子越来越大，保胎要紧。
下个月底，一飞只拿回了两千元，她的那份工资没了。
巧珍本想存款买房，租房又不能租一辈子，眼看宝宝就要来到世上，她想给他一个属于他的家。
买房的念头还是马艳丽的游说。巧珍卖肉铺所在的城西开发了新楼盘，阳光花园，靠近白河，由于位置偏，房价不贵，重要的是房型不大，不同于其他楼盘，动不动就是一百多平。
新开发的楼盘老板是南方人，干活精细，九十平硬是做出了三房两厅，对于她这样的小家庭，刚刚好。房子面积下来了，总价相比没那么吓人。
马艳丽说是去南方打工，工厂里机器轰鸣，吃不了苦，又回来了，在阳光花园售楼处卖房。县城房子不好卖，想起巧珍，刚结婚，待产，刚需，游说上门。
巧珍动了买房的心思。
现在一飞妈把她的工资也停了，岂不是影响了存钱的进度；一飞妈一口一个存钱给弟弟结婚，如果一直偏着弟弟一博，那她和一飞岂不是一辈子给公婆弟弟打工，一辈子也买不了房？
不行！巧珍和一飞商量从一飞妈那儿借十万，先把房子买了。一飞说老妈难商量，要不巧珍去说。
巧珍找一飞妈借钱，一飞妈说今年不行，明年也不行，待你弟弟一博结婚了再说。巧珍碰了钉子，窝了气，一博结婚用钱，一飞和她结婚却不肯花钱。
巧珍找一飞诉苦。
到了肉铺前，见一妖娆女孩给一飞喂板栗吃。一飞右手拿刀剔肉，嘴里塞地满满的。这时，女孩又拿湿纸巾凑上来擦嘴。
巧珍气头上，走上来往一飞脸上甩了一巴掌。一飞没防着是巧珍来了，巧珍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来卖肉了，愣在了原地。
那女孩连忙道歉，说：“巧珍，是我，我来劝一飞哥买房。没有别的意思。”女孩转过身来，巧珍才认出是艳丽，也是从一飞妈那儿出来，气糊涂了。
一博瞪着三轮车来送肉，见嫂子莫名扇了哥哥的脸，气愤不过，上来护短，踹了巧珍一脚。
巧珍应脚倒地，捂着肚子，大声喘气，一会儿脸色煞白，宽松卫裤渗出了血，红了一片。
众人忙把巧珍送到医院，孩子早产，没有保住生命。
出院时，巧珍坚持回了桃源村娘家。
巧珍不想再回那个出租屋，也不想再看到一飞，以及一飞一家人。她想不到她的初婚就像一场梦，这么快梦就醒了。她也想不到那家人如此薄凉，赶上了深秋的白河水。
很快巧珍离婚了，又恢复了自由。
但日子没法回去了。桃源村还是桃源村，爹娘还是爹娘。但桃源村又不是她熟悉的桃源村，爹娘又不是她过去的爹娘。
对于出嫁过的她来说，桃源村只是娘家，爹娘是她的亲戚。
对于她，桃源村人不再觉得她漂亮，门槛高不可攀。她，只是个笑话，二婚头。
虽然弟弟不在家，没人和她抢财产，爹娘虽然没有把她往外赶，但生活中沉默了。娘只干活，不和她多说话。爹只干活，累了就噗噗吸烟。
巧珍知道，她让爹娘丢了颜面。
5 小虎
小虎也是桃源村人，长得高高大大，浑身力气，种庄稼干活是把好手。
只是年近三十，还没结婚。没结婚，不是小虎不想结，而是家里条件差，没人愿意给他说媒。
小虎四五岁时，爹去了世，娘带着更小的弟弟妹妹改嫁了，小虎和大虎二虎留在了桃源村，由奶奶带着长大。
奶奶年纪大了，带他们长大不易，没能力供养他们兄弟读书识字，也没能力供养他们兄弟学徒学手艺。
娘嫁到邻村，带去两个弟弟妹妹，又和后爹生了一对儿女，养活一家子甚是艰难，没有余力照顾小虎三兄弟。
大虎懂事早，从小帮扶奶奶照顾家里生活。土里刨食，很难养活一家四口，慢慢地大虎走了另一条道，打架斗殴，混顿酒肉；启蒙拐骗，混些钱财。
大虎长得高大，竟然也娶 了媳妇，大嫂是倒追的，没出彩礼。
大虎盖了一所新房，搬出去另过。隔了几年，又帮二虎娶了媳妇，盖了另一所新房，也搬出去另过。
到了小虎娶媳妇的年纪，大虎没了能力，二虎也没能力，大虎二虎又都生了子女，要养新的小家。
奶奶已年迈，只能给小虎烧烧饭菜，赚钱娶媳妇的事儿，小虎只能自己想办法。
小虎能吃苦，不惜力，夏天收小麦，秋天收烟叶，冬天闲，就去打短工，下煤窑。
桃源村位于豫西，煤矿多，只要不惜力不怕死，不愁没地方打工。
多年下来，小虎也攒了一笔钱，但远远不够盖房娶媳妇，娶媳妇的事一拖就拖到了近三十，村里人常称他“光棍”。
巧珍高考落榜，回到桃源村。好多年轻后生围在巧珍身边，像一团苍蝇，都看上了巧珍的人才，人长得俊俏还读了书，有一股书卷味道。
小虎也喜欢巧珍，但只能远远地看看，晚上梦里想想。小虎知道他和巧珍隔着一套房子隔着一座书山。
如今巧珍离了婚，还打了胎，成了二婚头，以后能不能再生育都难说，好多年轻后生却步了，上门提亲的人也少了。
但小虎觉得机会来了。他不嫌弃这些。
小虎不敢央媒人上门说媒，那样肯定会被拒绝，被拒了以后就不好行动。他另辟蹊径，好女怕赖人缠，像狗盯着肉一样，他要死缠烂打。
起初，巧珍和爹娘干重活，小虎有意无意地来帮忙，巧珍和爹娘也不在意，以为邻居间互帮互助。
譬如初夏收麦子晒麦子，晒完要装袋，搬到手扶拖拉机车上，巧珍搬几袋累得气喘吁吁，到底是女娃；这时小虎赶来，呼呼呼，走路带风，一会儿几十袋小麦就装上了车，还帮忙开车回家，再一袋袋，搬到粮仓。
时间久了，巧珍和爹娘看出了些苗头。巧珍不再让小虎来帮忙。
小虎于是挑巧珍不在时，给巧珍爹娘帮忙。
爹娘有时也嫌弃小虎太穷了，可干重活的时候又欣赏起小虎来，多有力气，在农村，土里刨食，就需要这样的力气，书又不顶饭吃。又想巧珍到底是离过婚，坠过胎，在城里或许不算啥，但在农村找婆家受嫌弃，小虎实心实意贴上来，倒也合适。
小虎隔三岔五上巧珍家的门，三邻五村的人都知道了小虎的心思，村里人都骂小虎鬼着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倒插门，连新房都不用盖了。
提亲的人彻底绝了，不再有人来给巧珍说媒。
小虎能如愿娶到巧珍吗？
6 出事
巧珍回到桃源村，心情抑郁，自己的爱情怎么像三月的桃花一样，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东风一吹花落一地，成泥成灰。
马艳丽又来找她玩了。雅丽就这样的人，她走高时，眼红，躲着她；她走了背字，又来帮她。巧珍朋友不多，这时有人来找她聊聊天，总是好的。
艳丽说巧珍要不一起出去深圳闯闯，她想赚钱。
巧珍也想赚钱，有钱了就不用指望男人，有钱了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但知道外面钱不好赚。问她去深圳能做什么。艳丽说进工厂，机器轰隆隆，吃苦还赚不到钱，她想做公主。
巧珍愣了下，随后笑了。这种事在小山区也不算稀奇，她也能理解，那么多去南方淘金的，没有手艺，没有专业，还能闯个啥名堂。
小虎奶奶成了巧珍的忘年交，巧珍常去找奶奶聊聊。奶奶今年已八十多岁，桃源村最年长的人，经历的事多，啥都明白。
巧珍刚回到村，除了干活，就窝在家，读《红楼梦》、睡大街，不愿意和村里人多相处，那些人都长着长舌头。奶奶例外。奶奶常和巧珍说，日子过的是后头，不是前头。
巧珍起初不觉得这话的道理，后来终于能放下了，才知这句话的份量。这句话硬是把自己从泥淖中拉出来。
巧珍弟弟转眼已大三，马上毕业参见工作，巧珍为他高兴，终于不想自己窝在小山村，活得窝窝囊囊。平时，巧珍和爹娘省吃检用，省下的钱给弟弟转去，让他吃点好的，毕竟是长身体时候。
平时节俭的弟弟却打电话，要一笔钱，二十万。
说是交给班主任，能把工作分配到高铁上，班上已经有几个同学交了钱，提前订了工作；如果不疏通关系，还是分配到绿皮车队，开火车头。去高铁上做司机和绿皮车相比，虽然都是铁饭碗，但工资待遇差一翻，人也高看一头。
这下难住了巧珍和爹娘。二十万，对于农村家庭，可是巨款。弟弟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不把握，一辈子可能再难反身，人生其实就那么关键几步，选择错了，一辈子也就完了。
巧珍和爹娘把家底盘盘，再找亲戚借借，总共凑了十万，还差得多呢。
小虎不失时机送炭上门，拿了十万，说不用还，给小虎读书找工作是好事，桃源村出个高铁司机，那是桃源村的荣耀，他以后或许也能坐坐巧伟开的高铁，威风威风。
巧珍改变了对小虎的看法，觉得这人实诚，不像一飞那样奸猾。但要嫁给小虎，巧珍怎么都不愿意，她看不上小虎的木讷，嫁给小虎岂不是嫁给木头，天天没话说，还不把人憋死。
但小虎的帮助不能忘记，她想尽快赚钱还了小虎。
巧伟如愿分到了高铁系统，每月有六七千的收入，工作两天休息两天，上下班穿着套装，拉着一个行李箱，就像空少空姐，还拍了照片，给巧珍看。巧珍欢喜，爹娘也开心，家里总算出了个吃公家饭的人。
这年秋天，掰完玉米，割黑豆，割完黑豆，耕地种小麦，种完小麦刨红薯。
忙完后，巧珍去了深圳，进了台厂，做连接器的电子厂，接线工，工作简单枯燥，每天工作十小时，每周休息一天，管吃住，每月有五六千。
巧珍爹则去了老家附近小煤窑打短工。下煤窑都是缺钱才去，半人高黑浓浓的巷道，得弯着腰才能进出，背负一百多斤的煤，往外运。年轻人很少愿意下煤窑的。这倒也好，钱给的多些。
巧珍工作虽然疲惫，但好在工友都是年轻人，来自五湖四海，大家空时聊聊家乡，聊聊风土人情，巧珍倒长了不少见识。
车间主任姓孟，工友们都称“孟头”，也是割读书人，大专毕业，进厂早，做了主任。
孟头喜欢巧珍，上班时常常走过来，给巧珍巧克力，或是送杯咖啡。巧珍喝不惯那玩意，一股猫屎味，但碍于领导面子，接过来抿上两口。
下了班，孟头常邀请巧珍吃饭，巧珍就叫上舍友，一群女孩子，吃大户。孟头也不在意，请她们吃火锅，ktv唱歌。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腊八清晨，巧珍做了个噩梦，她说她想吃烤鸭了，爹说我去给你捉鸭子，说着爹就跳入了白河，半天爹没上岸，巧珍急哭了。想来是梦，但巧珍出了一身冷汗。
起来，天灰蒙蒙。巧珍想大概是想家了，计划着早点买票回家过年。这时，来了个电话，小虎的，说家里有事，快点回。巧珍问什么事，小虎不说。
7 二婚
巧珍赶到家，已是第二天晚上。半竿斜日，西天一片血红。
爹出事了。小煤窑瓦斯爆炸，爹和几个工友被埋。
煤窑老板跑了。当地政府组织人力挖了三天，才挖出爹的遗体，是小虎把爹拉回来的。
巧珍看到娘抱头大哭。
天黑时弟弟巧伟也回来了。巧伟哭得天昏地暗，如果不是他要钱，爹不会下煤窑，爹不下煤窑，就不会被活埋。
但哭也没用，自责也没用，都是命，无可奈何，只能承受，谁也木办法。
巧珍第二天不哭了，没了爹，家里需要她站起来。首先要把爹的丧事办好，送爹风风光光地上路。
桃源村村民也惋惜巧珍爹死得冤，年纪轻轻的，自发来巧珍家帮忙。
小虎最是积极，大事小事都包揽在身，派人去集镇置办棺材，搭灵棚，买丧服，到各村给亲戚报丧，请大厨买菜摆宴席......
送爹走后，弟弟回了单位上班，上班有规矩，顾不上了家。
巧珍却没法走，娘受了刺激，病倒了，这个家需要她撑起来。再说，爹死得冤枉，煤老板还没抓到，赔偿没有说法，她还有后事要跑。
这次办爹的丧事又花了小虎几万，巧珍把工资全拿出来，也不够用，最终又借了小虎的钱。
小虎不仅出了钱，还出了大力气。关键时候才能试出一个人的真心，真好假不了，假好一试就露馅。当年一飞就是假好，甜言蜜语，口红裙子小恩小惠，但一遇到事，就靠不住。
巧珍知道欠小虎的钱财是还不上了，人情她要还。
巧珍不再想深圳，也不再想孟头，那都是梦中花，水中月，离自己太远太远。
巧珍决定嫁给小虎。
巧珍的第二次新婚没有大操大办，还在孝期，只是去民政局领了证，请了三五个邻居好友吃了顿饭。
婚后，巧珍干脆让小虎和奶奶搬到了她家，她家地方大，浪费也是浪费，况且住在一起，照应起来方便。
老人是一宝。奶奶不仅帮住烧菜、洒洒扫扫，还在房前屋后种了菜，养了鸡。这样省下好多买菜钱，赶上集市，巧珍挎着满竹篮子的土鸡蛋去卖。
小虎勤快，庄稼被他收拾得妥妥帖帖，巧珍很少去地，收麦收秋缺人手时候才下地，重活小虎不让她干。
农户人家，只要勤快，只要天不大旱大涝，只要家里不闹矛盾，日子过得倒也殷实。
婚后第一年，生了小龙，第三年生了小凤，子女成双，巧珍不再有它求，只想把子女抚养成人，把书读好。
8 高利贷
据说大虎盗墓发了一笔财，盖了两层新房，买了辆德系车，村里人刮目相看，有人凑上来拍马屁，有人眼红。
大虎有了钱财，人也精神了，头发梳个中分，油光发亮，穿套黑色西服，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像个城里人。
庄稼活也不干了，常常让媳妇干，或是指使二虎、小虎或是村里的小弟帮忙干。
夏忙或是秋忙时候，巧珍骂小虎傻，自家活没干完去给大虎干活，但毕竟大虎是大哥，干涉不了。小虎有时也骂大虎盛蛋，有俩钱烧包得不知是谁了，庄稼地都不要了，忘本。
大虎常常请小虎和村里小弟们吃饭喝酒，酒一喝高，怨气都散了。小虎反而羡慕大虎来，寻思着怎么跟大虎混，发笔横财，也把房子翻修了，把车买了。
有了车，农村不比城里差，农村山好水好空气好，就是物资缺乏，有车进城采购，水果蔬菜生活物资随时都能拉回来，生活就不同了。雨天冬闲天开车走村串巷，呼朋唤友，喝酒打牌，火锅ktv，简直是神仙生活。
小虎惦记着车，大虎惦记着进城。他先是到城里开了家饭馆，卖羊肉烩面，聘请了两个师傅一个服务员，他做起了掌柜。
大虎吃不了苦，开饭店却是个辛苦活，每天早起晚归，一时照看不到，师傅和服务员便偷奸耍滑。大虎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饭馆生意不咸不淡。
开饭馆虽然不赚钱，但赚来了桃花。
一个城里姑娘常来吃饭，大虎盯上了，不同自家媳妇，风吹日晒，灰头土面，城里姑娘细皮嫩肉。
大虎嘴甜，拍马屁拍到了姑娘点上，又喜欢装大款，又是买鞋又是买衣服，时间一久，得了手。
这天，姑娘来饭馆，不吃羊肉烩面，却要大虎娶了她。
原来姑娘怀了孕，大虎这才犯了愁。
思虑了一宿，大虎决定城里买个房，成个新家，不再回桃源村了，村里的媳妇子女让她们自生自灭。
结婚买房买家具需要一笔钱，但大虎早已是空架子，开饭馆损耗一笔钱，平时吃吃喝喝，又泡妞、打牌、ktv，欠了一屁股债，这笔钱只能借了。
大虎请小虎来城吃饭喝酒，一喝高，拉着小虎去买了新款三星手机，说是感谢小虎照应家里。
小虎拿到新手机，爱不释手，大哥到底是大哥，顾及兄弟情面。
谁知大虎又拉小虎到信用社贷了笔款，二十万，让小虎做担保。
小虎架到了那里。但心想大哥本事大，钱总是能还上，于是签了字。
小虎回家，把新手机送给巧珍用，不提大虎的事，巧珍暗自欢喜。
三年后，信用社贷款到期，催大虎还款。
大虎新婚后又生了一对子女，媳妇没工作，饭馆生意没有起色，靠东挪西借艰难维持生活，哪有余力偿还贷款？
信用社介绍了一高利贷渠道，说是过桥资金，还了信用社的款，信用社平了账，再放一笔款给大虎。
大虎又请小虎来城吃饭喝酒，这次小虎长了心眼，不愿意担保签字。
大虎说不让小虎白担保，等他盘了大饭店，有小虎一份股份，小虎还是不为所动。
最后，大虎决定把德系车送给小虎。
这下，小虎动了心。小虎见村里年轻人渐渐都开了车，别提多羡慕。但巧珍不让买车，说攒钱要用在刀刃上，小龙小凤读书最关紧。
现在大虎要把车相送，他喜出望外。再说之前信用社贷款他也签过字，现在再过道程序，相当于原贷款延期，他同意了。
大虎从信用社再贷款后，没有还掉高利贷，而是盘了家大饭店，他想卖羊肉烩面不赚钱，改做中式西餐，等生意火了，再把高利贷还上。
但生意没有想象的火爆，仍然是不咸不淡。
高利贷每月要还高息，前三月还能还上。第四月还不上了。第五月也没还上。
一天晚上，几个黑衣大汉进了店，吃了饭不买单，大虎上来理论，那几个大汉三下两下按倒大虎，拿出匕首，割了左耳朵，这才扬长而去。
大虎握着耳朵，血流满面，却不敢报警。
饭店师傅服务员也都慌了神。大虎心想这只是下马威，三十六计走为上，连夜解散饭店，装了零散现金，买了票，逃了，家都没回。
9 上吊
小虎开了大虎的车回到桃源村，开心了几天。巧珍问车怎么来，小虎说大哥换新车了，旧车送我们开。
不久有人上门索要车。车早抵押给债务人了，小虎才知上了大虎的当。
接着，放高利贷的人也来找小虎，小虎才知大虎出事了，去了南方。
不得已，小虎开始背着巧珍还债。
小虎先是找亲戚借钱，亲戚知道小虎和巧珍能吃苦，卖了烟叶或是卖了小麦玉米就能还上，都把钱借给小虎。小虎千叮嘱万叮咛，借钱的事不要告诉巧珍。
亲戚借遍了，小虎开始借村民的钱，反复强调借钱的事不要告诉巧珍。
拆东墙补西墙，拆西墙补东墙，硬是坚持了五年。小龙已读到初三，小凤读到小学五年级。
事发了。小虎再也拆不到钱了，高利贷上了门。
小虎知道放高利贷的人不是吃素的，他在劫难逃。
他尝试着联系大虎，看看大虎是否有办法解套。
听说大虎现在东莞，有打工的老乡碰到过，小虎到处打听，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大虎的新号码。
电话通了。
“大哥，高利贷怎么弄？我都还了五年了，熟人借遍了，已欠了一屁股债！”
“没钱，还能怎么弄！”
“你不想方设法还上，我就去上吊了！”
“你上吊好了，死了我回去把你埋了”，大虎冷冷地回答，他知道小虎老实，怯懦，怎么会去上吊，逼他还钱而已。
小虎彻底死了心，原本想大哥还念及些兄弟情，还不上钱，最起码给他些温暖，希望，但大虎的冷漠把小虎击倒了。
小时候，小虎遇到皮小孩欺负，骂他“野孩子”，大虎总会出头，教训皮孩子一顿，让小虎感到“长兄如父”的温暖。
有一年春节，小虎见其他小孩穿新衣服，放鞭炮，可他穿的是二虎穿不上的旧衣服，补丁叠补丁，他们三个向来如此，一件衣服大虎穿，大虎长高，穿不上了给二虎穿，二虎穿不上了才给小虎穿，穿出洞了，奶奶就打个补丁，衣服旧没什么，但他贪玩，见人家玩鞭炮，别提他有多羡慕。
邻居大麻子心眼坏，见小虎眼馋别的小孩玩鞭炮，就拿小虎开涮。
“给我磕个头，叫声叔叔，我也给你一挂鞭炮。刚才我侄儿小军给我磕了头，我就给他了一挂五百响的鞭炮。”
小虎不说话。大虎路过，就给大麻子磕了头，叫了声“叔叔，新年好！”
大麻子要赖账，说小虎磕头才算，几位村民都骂大麻子缺德。不得已，大麻子送了小虎一挂鞭炮。
小虎想起那个春节，就想起大虎的好来，那是他的精神支柱。他们兄弟，从小丧父，缺衣少食，受尽他人白眼与欺凌，但兄弟并肩，并不孤单。
但是，如今人怎么活着活着就变了。大虎怎么长出了另一张面孔，自私，冷漠，无情无义，面目可憎。
小虎精神支柱垮了。
小虎不知如何面对巧珍。
巧珍嫁给自己，生儿育女，吃苦受累，从不抱怨，从不恶语相向。他们曾经如牛如马地活着，就盼望着小龙小风能成才，能过上好日子。
但他却犯下了那么愚蠢的错误，一步错，步步错，高利贷如同滚雪球，越还越多，根本还不完。
该如何告诉巧珍？他欠下那么多债务，小龙小风将来还能过上好日子？
他想死。杀人不过头点地。死了，一了百了，绝对不能让巧珍，还有小龙小风一起面对债务。
那天夜里，小虎从镇上回来，喝得酩酊大醉。
酒壮人胆。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怕，选了白河滩上的一颗柿子树，解开皮带，挂了上去。
他面向自家的方向，去的，死不瞑目。
10 痛打高利贷
小虎的尸体第二天被发现了。
村东头的刘寡妇去摘柿子，见到吊在树上，伸着长舌头的小虎，以为是和她恶作剧，但见人一动不动，吓瘫在地。
早有人来通知巧珍。村民们七手八脚把小虎抬回了家。都说大虎不是东西，害死了小虎。
巧珍一下昏倒，厄运来得如此仓促。
巧珍想不到小虎如此懦弱、如此自私！出了事，不是和她商量，共同面对，而是做了逃兵，他是解脱了，却留下她，还有一对子女来承受！以后的日子如何过？
自杀是匹夫之勇，死都不怕，怎么就怕活着？小虎平素木讷，不爱说话，原以为是个实诚人，可靠；谁知他心中竟然藏了这么个大秘密，整整五年，不透露一点风声，足见小虎和她不一条心。
当年一飞油嘴滑舌，甜言蜜语，她上了当；心想找个老实人，过踏实日子，竟然上了更大的当；一飞骗了她的感情，可小虎这个老实人骗了她的人生啊！
如今她已四十，徐娘半老，又拖着小龙小风，小龙小凤正是读书时候，需要钱的时候，但小虎给她留下了巨大的债务，这日子如何过下去？
巧珍醒了哭，哭累了睡，醒了又哭。小龙在城里读书，还不知情。小凤从镇里回来，陪着巧珍，一对母女头发散乱，两眼红肿。
村民们见小虎死了，本想来找巧珍要账，至少把账说清楚，但见一对母女的凄惨样，不得不暂时闭口。
老奶奶已八十多岁，腿脚不便，但还是煮两碗面条，送来，围在巧珍母女身边相劝。
巧珍哭够了，没了力气，也没了眼泪，勉强坐起来，扒拉了几口面条，又站起找了条丝巾，进里间，哐得关上门，也要上吊。
小凤慌了神，急忙哭着去推门，但门已反锁，打不开。
村民们冲上来，用脚踹，门开了，巧珍已挂在丝巾套上。众人上来把巧珍抱下来，又掐人中又按肚子。不一会儿，巧珍苏醒。
小凤扑在巧珍怀里大哭，小小身体不停抖动。“妈，你再上吊，让我怎么活？”
巧珍用手给小凤擦泪，又一把抱住，两人又大哭一场。
终于，巧珍和小凤不哭了。奶奶说：“巧珍呀，你要过孩子，不光想着自己。日子嘛，要往前头看，不要往后头看。”
“奶奶，我没事了，以后我会活着，还要好好地活着。”
“妈！以后我要赚好多好多的钱，甩在那些人的脸上！”小凤说。
巧珍笑了，又哭了。小凤长大了，懂事了。
放高利贷的人听说小虎死了，急忙叫了三个彪形大汉上门找巧珍。
巧珍拿着一把菜刀，站在大门口，蓬头扣面。小凤也拿着一根烧火棍站在妈妈身后，咬着牙，小脸惨白。奶奶拄着拐杖，倚靠着大门。
三个彪形大汉见巧珍三人豁出去，拼命的样子，也不敢冒然上前。
一个汉子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父债子还，你看小虎的账怎么弄？”
“已经还了五年了，本金利息还了多少，你们还嫌不够吗？小虎一条命，这账又如何算？”巧珍声音低沉。
“小虎死是意外，和我们无关。如果不认账，我们要把这房子给拆了！”
“你拆下，试试！”
那大汉也不再废话，电话了一通。下午，开来了一台挖掘机。
巧珍、小凤、和奶奶并不退宿，站在门口对峙。
挖掘机司机不知如何是好。
那大汉骂司机胆小，要上前亲自开挖掘机往前冲。看热闹的村民们不淡定了。有的拿钉耙，有的拿铁锨，有的拿木棍，或是石头、土块，将挖掘机和三个大汉团团围住。
人群中有人骂高利贷是坏人，他们不仅逼死了小虎，小虎借大家的钱其实都是给了他们，冤有头，债有主，放高利贷才是大家的吸血鬼。
人群一时沸腾，潮水样，向三个大汉冲过去，有的丢石头、土块，有的踢腿，有的撕扯。
三个彪形大汉平素人五人六，哪吃过这种亏，见势不妙，撒腿就跑，丢下挖掘机和司机不管不顾。
此后，高利贷的人再也没敢来桃源村。
11 小龙住监
那年秋天，我回了趟桃源村，参加堂哥的丧事。
我劝嫂子改嫁，以后的日子总得打算打算。
嫂子说不再嫁了，以后的日子慢慢过。无非是穷点，无非是苦点，比起心里的苦，都不算个啥。
之后的日子，嫂子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家里的田地种得简单、高效；小麦收后种玉米，玉米收后种小麦；播种与收割都租用机械，付些钱，图个省事。
小麦和玉米收获后，直接卖钱。忙完家里的庄稼，进城打工。嫂子在一家大饭店帮工，端菜洗菜打扫卫生啥都干，管吃管住，每月三四千元。
嫂子手勤，很快成了饭店顶梁柱，老板器重，员工们也乐意和她一起说说笑笑，生活倒也充实。
一年下来，巧珍也能有十万收入，一部分给小龙小凤缴纳学费生活费，剩余的还账。
小龙初中时学习成绩还好，进城读了高中，成绩就像山坡的石头，动不动往下滚。
高一时，小龙谈了恋爱，开始打扮，买时髦的衣服，手机也要换新款，头发染成一头黄毛，变着花样给家里要钱。
小虎死后，小龙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不和老师同学交流，偷空就玩游戏，似乎虚拟世界比现实生活美妙千万倍。
高中都住校，巧珍很少见到小龙；见到，也管不了，小龙大了，有了他的世界，一劝，就怼上了：“你懂啥？”
高三那年，小龙学习成绩还是没有起色。高考成绩下来，小龙和当年巧珍一样落榜了。
只是当年巧珍努力了，那时大学还没有扩招，高考是过独木桥，难度大；如今，小龙是学习不努力，心思花在了“奶头乐”上。
小龙的女朋友平时也和小龙一起玩游戏，但智商高，考了一本院校。小龙的心理落差更大了，意识到他的爱情像玻璃一样脆弱。
开学前，小龙女朋友约他城里玩。吃了饭，喝了奶茶，逛了街，这时已是黄昏，暮色茫茫，西天的一抹红霞还顽强得不愿落幕。
女孩见小龙兴趣索然，知道他的心事，提议到公园散散步，好好聊聊。
长椅上坐下，女孩劝小龙好好复读一年。小龙问女孩，“你会变心吗？”
女孩犹豫了下，说：“不变”。
小龙说：“不信”，说着就把女孩按到椅子上，要亲热。女孩羞愤难当，奋力挣扎。
女孩呼叫声，引来了观众，有人报了警。
警察电话巧珍，通知来领小龙。巧珍不去，既然小龙大了，她教育不了，那就让警察让社会给他上一课。
以免将来小龙成为一飞那样只会甜言蜜语，却没有一技之长支撑小家的人；也不要像小虎那样三观出了问题，为了车，和大虎那样的烂人混在一起，高利贷都敢碰，最终害人害己。
女孩念及同学之谊，耐心和警察解释，说是误会，掩饰小龙强奸之意。
小龙出了派出所，给女孩鞠了一躬，知道女孩是重情感的。但他知道他已配不上她，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这一别，就是永别，大学，爱情和他都无关，他已走上了另一条路；心中充满了仇恨，是的，他恨小虎，恨大虎，恨桃源村，恨这个世界；但他不恨巧珍，妈妈毕竟是个可怜人，是给了他爱与温暖的人。
小龙要离开这片土地，离开他熟悉却无比厌恶的地方，他去了一个陌生的南方小城，没有熟人，没有朋友，这才感到放松。
小龙到了南方，在二点点奶茶店上班，天天和茶、和奶、和冰块混在一起，听夸克杯子里冰块“哐哐当当”得响，莫名地陶醉。
这天，阴雨绵绵，来店点茶的人少。小龙拿抹布擦着台面，突然左眼狂跳。
一抬头，见一个高大男人左手撑伞右手搂着一个五短三粗的女人走来，两人就像高低杠。女人说要喝杯“四季春奶茶，少糖。”男人温柔得说：“好。”
那男人少一只左耳，正是大虎。小龙热血往上涌，脖子上紫筋暴起，暗骂：“铁鞋踏破无处觅，今儿倒碰上了，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泡女人！”，抓起一杯开水往那男人头上泼去。
“啊”一声，男人吼得撕心裂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小龙早已冲上来，劈头盖脸一顿胖揍，直打得手指关节错位。
小龙打累了。这时过路人才上来拉人，警察也来了。
大虎已经昏迷，大方脸已是红如猪肺，鲜血汩汩直冒。
大虎被送到医院，缝了二十一针，脸上皮肤部分烫死，通过手术，医生从屁股上揭层皮补到脸上。
小龙故意打人致伤残，被判刑三年。
12 开悟
五年后，我又回了趟桃源村，给奶奶过九十大寿。
那天鹅毛大雪，桃源村天地一白。瑞雪兆丰年，明年又是好收成。
嫂子也从城里提前赶回，准备着宴席。
我见到嫂子，吃了一惊。嫂子像是换了个人，小脸白里透红，笑意盈盈，连眼角的鱼尾纹也是弯弯的，和眉眼一样，如同柳叶。
嫂子作为主人，坐奶奶对面位置，她先提酒三杯，祝奶奶长命百岁，祝我们健康、开心，每次说完话，举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嫂子又给我们一一敬酒。那天嫂子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
我不知道嫂子竟然如此海量，也没有想到嫂子现在如此爽朗，如此开心，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嫂子了。没见到嫂子前，我以为嫂子遇到这么多磨难，必然土头土脸，又黑又瘦，沉默寡言，眼神浑浊......
第二天我要回魔都，嫂子也要去城里上班，我们同路返城。
我问嫂子亲友的债务还剩多少，嫂子说还了大半。
我好奇，问嫂子这些年都是如何过来的，怎么就豁达了，变了个人似的？
嫂子说，熬过来的，人到了谷底，像皮球，一拍就反弹了。
这个我不太认同，很多人活到八十岁也没活明白，有的人经历了很多磨难也没开悟。
嫂子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慢慢开朗了。一开始想死，干啥都没劲儿，但想到还有小凤，有责任给她遮风挡雨，还有熟人债务要还，就活下来了。”
“后来奶奶一直说“要活以后不活过去”，我就把之前的事全给忘了，没心没肺的活着，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下雨了就找一起上班的姐妹喝酒，现在我能喝半斤白酒，心里啥都不想，自然就开心了。”
哦！嫂子开悟了，不知不觉地开悟，忘了过去，忘了苦难，没心没肺，成了佛，自是天佑。
佛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雷又如电；放下，五蕴皆空，即见如来，即明心性。
修行人苦苦追求“无心无肺”之境，不以己悲不以物喜，过往不思，未来不迎，不干涉他人因果，让佛成佛让魔成魔.....,但往往走入“我执”之境，越追求越难以到达。
但有的人天然为佛，“大肚能容天下事”，“酒肉穿肠过，佛自心中留”，什么事过去也不留痕，无情自然不伤；有的人混混沌沌成佛，如嫂子，历经劫难，却不逃避，也不执着，放下过往，放过自己，像野草一样活着，活着就是意义。
嫂子开悟，或许这是天意。
我问嫂子债务还有多少；她说快还完了。嫂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祝福她！
回首半生，我也经历了很多事，创业与失业，生与死，也想回归最初，简单、淳朴、无杂念，无忧无虑。
研读了老庄、佛经，圣经，国学等等，终究是缘木求鱼，心头总是千头万绪，野马般奔腾，苍蝇般围绕，白天焦虑，半夜噩梦，钱财和功名不是说放就能放下，责任和情感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
那个恬淡虚无、心平气和，总是遥不可期的梦境。
但这次回家见到嫂子，她给了我力量，给了我感动。我和嫂子约好，一定多回来找她喝酒，多聊聊这“不值得”的一生。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