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周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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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近世儒林文苑人物的信札，所得趣味有时候可与读晋人《世说新语》相当，比如读《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吴学昭整理、翻译、注解，三联书店2024年5月版）里宋淇和钱锺书的往来书信。钱锺书是大学问家，宋淇亦渊雅，书信里或论学或臧否人物，也是可以给我们读书和为人处世的一些启示。

先举读书问学的一个例子，关于《红楼梦》研究。宋淇1980年1月28日写给钱锺书的信里说当代红学家，国内独许俞平伯，国外可谈者也只有余英时，“其余都在考据中刻舟求剑”。钱锺书2月2日复书有云：“近日考据者治《红楼梦》乃‘红楼’梦呓，理论家言red chamber dream乃red square nightmare。”同年6月26日宋淇写给钱锺书的信里继续谈《红楼梦》的阅读，说及唐德刚以及《红楼梦》的版本，唐德刚说自己细读《红楼梦》，从头到尾没有发现一处明讲书内女子是大脚或小脚。宋淇说，这源于唐德刚读的是被程伟元高鹗删过的本子，在没被程高删过的本子里，六十五回有尤三姐消遣贾珍“一对金莲，或敲或并”，六十九回凤姐把尤二姐骗入园，有贾母验尤二姐小脚的细节。这些在程高本里都给删了。唐德刚读的是程高删本，也就难免会生出这个“没发现”。宋淇的这一段分析，也给我们说明了《红楼梦》不同版本对于阅读所带来的差异，或者也可以提示我们，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红楼梦》版本的辨析也才是有意义的。宋淇1980年1月28日写给钱锺书信里说“受到文学批评训练而又熟读《红楼梦》的究竟不多”，这句话也表明宋淇的红学研究更多强调要把着眼点放在文学或审美这个方面，拿《红楼梦》当“小说”看，而不是“作为各种性质的文献研究”（见宋淇1980年6月26日致钱锺书信）。这对于把研究拉回到作为文学作品的《红楼梦》本身，未尝没有意味。

再举几例臧否人物的。也是在1980年6月26日宋淇写给钱锺书的信里评说“鱼目诗人”：“此人得到英国文化协会奖金后，挂单牛津，大概没有资格做正式生，期间曾试写joyce体小说。导师劝他不必多此一举，因他简单英文尚未写通，只好铩羽而归。经过香港时，住在港大的registrar、牛津毕业生mellon家中，观望数月，后以英文说得没有人懂，找不到人和事，只好回内地。”“鱼目诗人”应该是指卞之琳。这一段文字，既写了另一面的卞之琳，也说明数十年和外部世界隔绝交流之后，即使高级知识分子如翰林院学士卞之琳也难免出现不容易和外部世界及文化沟通无碍的困局。这也可以作为一个历史的教训。这样的教训，书信里还说到过几例。宋淇1982年3月15日复信钱锺书有云：“……大札所云诸君子即不闭塞，仍为冬烘头脑，其言可称一针见血。但彼等仍在不停讨论随笔小品，殊不知此类文体已在英美绝迹，现在的essay唯一存其名者为time周刊的time essay，然性质、写法大不相同；他们仍在提倡报告文学，殊不知现代小说报道与虚构其中界限已不再泾渭分明……”这两条所指自然应该是大陆文学或学术界。接下来宋淇又说了上海老诗人王辛笛在港演讲事：“旧友馨迪兄因为珍珠港事变前后曾有一批诗集流销香港，有不少人均称他为新诗重镇……在会后留居学校（维强按，指香港中文大学），做学术演讲，论调仍是三十年代的一套，诗必明白晓畅，节奏易于朗诵，主题健康云云，有时讲到海外中国作家，每与时代脱节，好在看他年逾古稀，大家对他要求也不太高……”

关于中西学问汇通的不容易，我们也可在钱锺书、宋淇的通信里对叶嘉莹的评论稍得一窥。叶嘉莹的中西诗学研究，钱锺书1984年11月1日复宋淇书云：“叶嘉莹女士曾过两次，并蒙以《迦陵论词集》相赠，又以《评王静安论》抽印本等为媵。颇读书，亦尚有literary sense；终恨‘卖花担上看桃李’……其引西书，则显未读叔本华原著，遑于其他，其于引t.s.eliot、empson，皆近乎胡扯，虽半辈子在美洲，而于西学亦殊浅尝也。”私人通信，话说得不客气，但未尝没说到点上。这也说明汇通中西学问之难了。宋淇同年12月29日复钱锺书杨绛信，谈论叶嘉莹著述“为文皆时尚有见解，但嫌重复太多，枝叶太繁……有时引西洋人之议论，多数引自他人译文……”又认为她“教书颇负责，较之青年比较文学博士尤胜一筹”。钱、宋两先生的话合起来，对叶嘉莹学和教的评论就应该比较完整了。顺带说及，宋淇信里说的“青年比较文学博士”，应该也是有所指，即普林斯顿大学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的叶维廉，宋淇1983年3月31日致钱锺书杨绛信里说叶“在洋人前教中文，回港，则反教英文，其实二者均不通，完全是东郭先生一流”。相较叶维廉，宋淇对叶嘉莹还是有比较多的肯定的。这几封信里的文字，也叫我想起俞宁1985年秋准备留美读英美文学，他的父亲、北师大中文系名教授俞敏老先生给定下的“约法三章”：“你出国学习英美文学，不管多难，念不下去了就回来，绝不能转行去学汉学。那样做等于宣布我和你启大爷（维强按，指北师大中文系教授启功先生）教不了你汉学，而那些中国话说不利落的洋人汉学家却能教你。我们丢不起这个脸。”“你不要转行去学什么‘中西比较文学’。你两方面的知识都是半吊子，怎么比较？那不过是找容易出路的借口罢了。”“你既然自己选择了英美文学，就得坚持到底，把人家的东西学深、学透。出来找不到工作，就回国。中国那么多英文系，总有你一碗饭吃。”俞宁后来说父亲把那种对着洋人讲中国学问、对着中国人讲西洋学问叫作“两头儿唬”，“真正的学者谈之齿冷”。这事见于俞宁的随笔《三十年无改父之道：和父亲的约法三章》。俞宁1993年在美国康涅狄格大学得英美文学博士学位，经过三百个博士申请一个助理教授职位的激烈竞争，获聘西华盛顿大学，主讲美国文学和西方文论，继获终身职，晋升副教授、正教授。读钱锺书、宋淇两位先生通信，联想俞敏先生的“约法三章”，这几位先生的意思应该都不是要排斥“中西比较文学”，而是更强调首先要能够学深学透或中或西的文学，而不是“两头儿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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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24年5月。

宋淇1984年8月11-21日写的致钱锺书杨绛的信里，谈了他和钱種书杨绛女儿、任职北师大外文系的钱媛教授的会面感受：“与钱媛一见如故，常识丰富不难，难在通情达理，有知人之明亦不难，难在有自知之明，令晚二人觉其可亲可敬，可见贤伉俪有教有方，有女如此，老怀弥悦，不在话下，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接下来一段，宋淇信中感叹：“自内地来港之中年、青年多矣，愚等所见人中，实言之，均私自当头，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说谎犹如‘食生菜’（广东话，言其易也），处处为个人眼前小利精打细算……钱媛之来令愚等对中国前途又恢复几分希望和信心，如内地中、青二代知识分子个个如此成熟练达，何愁现代化不成？”宋淇稍后在写给钱锺书杨绛的另一封信里还有这样的话：“近来国内学者去美讲学者路经香港，停留少许时日而来中大者颇多。其中十九目的在港购买价廉物美之电视机、录音机等，对学术交流毫无兴趣，而自视仍甚高……”有正有反，对比说明，我们读了，也许也可以因此反躬自省，作自我警醒。

宋淇，戏剧家、藏书家宋春舫哲嗣，原名宋奇，又名宋悌芬，笔名林以亮，浙江吴兴（今湖州）人，燕京大学西语系毕业，曾创办并任香港中文大学比较文学与翻译中心主任，著有《红楼梦西游记：细评红楼梦新英译》等。1919年出生，1996年去世，小钱锺书9岁。

读这部《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每看到迟暮老人尤能读书，不能不起感慨。柯灵1981年2月19日致信钱锺书杨绛云：“比来入夜正重读《围城》，为一大享受，时复忍俊不禁，乃至开怀大笑……”这一年柯灵72岁；徐迟1981年6月1日致信钱锺书杨绛：“昨收到《倒影集》，一口气读完了，真有功力……”这一年徐迟67岁；王岷源1988年11月10日致信钱锺书说他重读了钱锺书新赠《七缀集》里的《中国诗与中国画》等数篇，参照《旧文四篇》，“注意到有个别改动之处”，还说自己近来又读了易竹贤《胡适传》和唐德刚《胡适杂忆》。这一年王岷源76岁；杨岂深1983年2月18日致信杨绛，说农历除夕收到《干校六记》，“当即一口气读完了”，这一年杨岂深74岁；杨业治1997年4月23日致信杨绛，为审查浙江文艺出版社将出的《钱锺书散文》稿件里所引用外国语文词句事，600页稿件，一一细看，并逐一标注差错，云“外文印刷错误层出不穷。法语词往往无重音标志。德语词，名词首字母没有大写；两词间该离的不离，不该分离的又分离了。尤其是字母弄错，有些词弄得支离破碎……”这一年杨业治89岁……每留意到这些信息，不仅想这些老先生脑力之健，至老未见退化。不知我辈到了这样的年纪，是不是还能无障碍阅读和思考？

这部书信里，涉及一些同时代人，常用“代号”指称某人，这些代号多数有迹可循能够猜出，如许景渊1991年10月25日写给杨绛信里说的“l君”，联系这个姓氏首字母以及信中上下文，可知是指罗新璋；宋淇1983年4月28日致钱锺书信里所称的“木公”，应该是指钱穆；钱锺书1983年6月21日写给宋淇的信里，以“鱼目”指称卞之琳、以“晨钟”指称冯至；宋淇1983年3月31日致信钱锺书，以“美学专家”代指朱光潜。有的虽然隐去姓名，但联系所说的事情，也可以追索出来是何人，例如李慎之1997年3月5日致杨绛信，里面有说“钱先生为‘□□诗词选’作序”，这“□□”可知是指周南。但也有几处“代号”不太好解谜。

这部书信，影印了钱基博老先生的信稿，对照排印出来的，可能整理有点儿疏漏，例如第3页第15行“我近检铜、玉、陶、磁十七事”，“磁”在原稿中作“瓷”；同一页第16行“汉车钩”在原稿中作“汉车饰”；第4页第12行“昔正月答叔文信”，原稿作“吾正月答叔父信”；第5页第7行“扶车长行”，原稿作“扶车步行”；同页第11行“将生他症”，原稿作“将生他病”。书里第9页影印了向达致钱锺书杨绛的信，对照影印件，吴学昭的释文亦有误，第8页第1通信，第3行“通报”，影印件作“兼报”；第5行“令媛”，影印件作“令嫒”。对照书里影印的钱基博、向达几通信札，可知释文多有误，不一一举出了。书信手稿识读不是容易的事，有误释也是难免，只是这儿举出的几个例子，钱基博、向达的信札手稿里还是比较容易识别的。

2024年6月10日初稿，7月3日修改，杭州西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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