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虽善水，但冬日水冷，加上水中衣裙吸水太快，把我缠得厉害。

所以在水里扑腾了许久，我才游回了岸边。

起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两个模样相仿的男子围着阿姐嘘寒问暖。

阿姐的未婚夫谢驰正在背着阿姐去寻医，而一向冷静的谢琛也已脱下了身上的大氅，披在了阿姐的身上。

谢琛撇头时，正好看见我游上岸。

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嘴、皱了皱眉，随后便当做看不见似的，直接转头离开了。

我知道他为何会这样，他不过是嫌我丢人了。

世人都知道，江家双生女，一天一地。

长女颜如玉，次女丑无盐。

我天生毛发色淡，整张脸更是一片雪白，毫无血色。

旁人都说我是怪物，生怕和我亲近，会被我传上那白化的毛病。

别说旁人，从前就是我自己也不愿照镜子，看见那白毛怪的模样。

想到这里，我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痒，想吐的厉害。

此时，我身边只一个瘸脚的小梅扶我站了起来。

而后头一个不能言语的侍卫十三从手里递出了个汤婆子给我，随后用手比划着。

【小姐，先暖下身子吧。】

“十三，谢谢你。”

2.

虽然我的身子一向比阿姐的要健朗，但是在水里的时间还是太久些。

这趟落水后，我在床上躺了许久，趟的比阿姐还要久。

也许是因为病中虚弱，我总会不自觉地梦见从前的场景。

记得那年我出门采买，正好城中发生地动，我和谢驰谢琛一起被困在了坍塌的石墙之下，关了足足一夜。

谢驰比我们年长又会武，但因为护着谢琛所以受了伤昏死了过去。他流了好多血，血液凝固在我们的身上，最后都成了痂。

而那时候谢琛看着满身是血的谢驰，吓得不行。

“阿兄！阿兄会不会死？”

“我们会不会就这样被压死？”

“我们会不会就这样饿死在这里？”

虽然他年纪还比我大些，但是在这样的场面下却是比我这个小姑娘哭的还要厉害。

其实我心头也害怕，怕再也不能见阿姐他们，怕再也不能吃到桂花糕了，但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直接一巴掌拍醒了谢琛。

随后，我拉着谢琛的手很肯定的说：“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的！”

此后我们扯着身上的衣服，匆匆帮昏死的谢驰包扎了伤口。

而夜里我们也挤做一团取暖，我怕谢琛昏睡过去，还教他唱起了古曲、安慰他不要害怕。

说着说着我俩也熟悉了起来，借着昏暗的月光，谢琛开口问起了我。

“你明明年纪不大，为什么满头白发？难不成是生病了？”

“我这是天生的。”

“天生白发？那岂不是和那话本中的狐妖一样？那姝华你会不会和话本里的狐妖一样长得好看？”

而我只是和他说：“我不好看，所以只好戴个面具，免得吓到人。”

“可我觉得你人好啊！我阿娘说，心善的人都好看！”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人夸好看。

后来天亮时，我在一个缝隙中看到了些光。

于是我让谢琛帮我撑着洞口，而我则是仗着身子小，爬进了那洞口。

只不过那洞口里满是破裂的木板，我浑身被扎的满是小口子，才好不容易从黑洞里爬了出来。

一出来，我便撒丫子跑了起来，完全顾不得脚上的鞋都掉了一只，只是赶紧想着要喊人去救谢驰谢琛。

正巧那时，阿姐正带着人在寻我，很快我们就找来了人手把埋在废墟下面的谢驰谢琛给捞了出来。

谢驰那时正好苏醒，这一眼就瞧上了我阿姐。

而谢琛从废墟里出来后，则是一直缠着我。

他好奇我的容貌，想看我面具下的模样。

“姝华，你说你不漂亮，怕是在哄我的吧！”

“你和你阿姐不是双生子吗？你阿姐这样貌美，你能丑到哪里去呢？”

而此时阿姐见我为难，便帮我解围说：“我娘前些年重病时姝华求了愿，若是娘亲能好转，她愿一直戴着面具过活。”

“但我们家姝华的脸，同我是一样的。”

说着阿姐心疼地握住了我的手，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就落在了我的眼前。

她总觉得是她在胎里抢了我的，所以我会天生不足、她会有那样好的颜色。

但看着阿姐，我却是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而那是听完这话，谢琛的眼里亮起了光。

随后没过几天，谢家双子与江家双女的喜事便传遍了城中。

谢驰为长，和我阿姐定了亲。

谢琛为幼，和我定了亲。

3.

定亲后，我依旧没让谢琛瞧见我的真容。

实话说，我早就习惯了在外人面前隐藏自己。

所以我曾和他说过的，如果要退亲的话，可以早些说，因为我远没有阿姐说的那样好。

阿姐当初不过是玩笑话，我和阿姐虽然是双生，但我其实并不好看。

我也和他说过的，我天生有弱症，恐怕不能平安寿终。

而那时谢琛却是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七十古来稀，那姝华你至少要陪我活到六十的吧！”

隔着面具，我对他点下了头。

后来，他会同我一道去孤幼院照看孩童，他会同我一道去外头给乞儿施粥布饭。

他总夸我人美心善，总说能娶到我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他会偷偷的喊我作狐妖娘子，也会偷偷给我写情诗、托人给我带胭脂首饰。

就连路过瞧见一枝梅花，也会托人快马送来。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那时候丫鬟小梅拿着花枝子还笑话我，自从有了未来姑爷后小姐的脸色越发红润了，想来是喜气养人。

我也会给给他打着络子、做着鞋子，甚至连他每日都带的玉簪，也是我自己一点点打磨出来的。

我知道他一直心里较着劲儿，一边对嫡兄爱戴，一边又想和嫡兄比个高低。

于是我告诉他，其实他不用非要和人比些什么。

阿兄谢驰武艺精湛，而他亦文采斐然，自是各有各的长处。

而且这时间万物不是非要以嫡庶论高低的，非要别人看得起你的，最重要的还是要我们自己看得起自己。

我们一直很好，大人们都说再等一阵子，俩家就一起把喜事办了。

而随着时间的挪移，我也渐渐将面具换成了面纱，将面纱换成了帷帽。

只是我没想到，那次的灯会上一个贼儿撞到了我，使得我头上的帷帽掉了下去，在众人眼前露出了我那张与阿姐一般，但却是白得吓人的面庞……

从小跟着我的侍卫十三第一时间扶起了我，而丫鬟小梅则是不停地问着我是否摔伤了。

只有谢琛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半步不曾上前。

“怎么会！姝华，你怎么会是这样的……”

说话间他偏过了头去不再看我，呆呆地自言自语了起来。

“你明明是该是人美心善的啊……”

“你明明该和姝颜姐一样的啊……”

此后没两天，我送的络子、鞋子、玉簪便全部退了回来，退回来的小厮只说“这娘子还未过门，送这些东西难免惹人非议，少爷说让娘子歇歇，等过门了再送。”

而且从那日后，谢琛便与我疏远了许多。

但在人前他与我还算亲近，只是较从前是淡了许多。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同阿姐说着这事。

我总觉得谢琛是看到了我的容貌后失望了，所以才会疏远我。

但阿姐却和我说，谢琛他这人心热，定是一时之间害羞了，让我不要在意。

“姝华，女儿家求的不过是一世安稳，如今这样，谢琛算是你最好的归宿了。”

“一来，你们相识多年，彼此秉性最是了解。”

“二来，你对他有救命之恩。就算只是恩情，他此生也必定不会负你。”

“再者……”

“你在阿姐心中自然千好万好，但家中爹娘如此，旁人更是如此。若是你嫁去他处，阿姐怕你受委屈……”

“若是你同我一道嫁到谢家，我也能护住你些！”

“就和小时候一样，阿姐一定会护住你的！”

此后也不知道阿姐和谢琛说了什么，谢琛送了许多东西来我这儿。

我知道阿姐是为我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明明从前一个冷掉的红豆包就能让我开心许久，可如今看着谢琛托人送来的糕点匣子，我却是提不起半点兴致。

我总觉得能闻见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泔水味，胃里有些翻滚得厉害。

直到那时，我才终于明白。

原来那年地动中被我救出的两个少年，爱上的都是我阿姐的脸……

4.

这一病，折腾了两个月。

两个月里，除了一直在旁伺候的小梅、十三外，只有阿姐来看过我。

阿姐来的很勤，隔天就会带着炖好的补品过来，而谢琛……

除了一开始托了家中小厮送来一些药材外，他是一次未曾来看过我的。

阿姐说，这是谢琛也受了寒冻着了，所以不得前来看望。

但我早托十三打探过，我知道谢琛不是生病了，只是不想见我……

一个半月前谢琛与人在酒楼里斗诗时，事情闹得很大。

原是斗诗的，但斗着斗着，就打起架来了。

输家心眼小，眼见着才学不及谢琛就说起了酸话。

那人说谢琛学富五车又如何，还不是要娶个丑妇。

他哥谢驰是嫡出，所以能捡个美若天仙的西施！而他谢琛只是个庶出，就只能配个没人要的东施。

此后，原本和阿姐说好要一起来看我的谢琛，就莫名病了起来。

但也许是这病把我发昏的头脑烧醒了些，终于明白有些缘分始终不能强求。

于是趁着有些气力，我便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只是在小梅帮我买的小镜里，我见着我那原本煞白的脸，此时因为喝药喝的已经变的黄的一片白的一片，看着尤其可笑了。

从前见着这样我估计是要大哭一场的，但如今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情，还能和小梅调笑几句。

“小梅你看，我如今看起来就如同那波斯来的斑点狗一般，一块儿黄一块儿白的。”

小梅的手很巧，她一边给我擦着桂花油，一边说着话儿。

“要是小姐是波斯斑点狗的话，我就把你立刻抱回家去！”

“你看，这两个眼珠子多大多水灵啊！”

一旁的十三也在那里点着头，房间里满是香甜的桂花味。

他们啊，惯会哄我的。

大夫说我这次的病情凶险，虽是风寒但又不只是风寒，想要痊愈还要看我此身的意志如何。

病中我的脑子里不停地想七想八，甚至多次想到这次若是我病过去了，说不定对我而言、对谢琛而言都是个解脱。

可看着瘸脚的小梅走了许多路给我做的百家被，还有不会说话的十三从城东一路比划着给我买来的桂花糕，还有阿姐连夜帮我抄的药师琉璃经，我便又觉得自己身上还有些气力。

有小梅有十三有阿姐，他们都真心想我好好活着。

三人为众，怎么说我也不该因着谢琛就放弃了我自己。

当初更难的时候我都没放弃，如今更不该放弃……

5.

我天生早慧，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就记事儿了。

那时候我刚出生，爹娘一人抱着我一人抱着阿姐，每日都笑得开怀。

但后来我的脸上开始白了一块，渐渐蔓延到了全脸。

找了大夫后，大夫只说我这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怕是会早早夭折，让他们早做打算。

从此，爹娘待我和阿姐就不同了。

家里人都不觉着我能够活到大，所以每年年节的时候，婶婶舅舅们只会给姐姐发金馃子，帮她压岁。

但到了我这儿，就什么都没了。

爹娘说，这双生子的福分是只有一份的，若是都给了的话，难免两个都夭折，所以只让亲族们给一份压岁钱。

而且对外，他们也只说家里只有一个闺女，不让外人知晓我的存在。

小时候看着阿姐数金馃子，我都极为眼馋。

而那时阿姐就会偷偷给我包个红封，然后对我说……

“姝华，阿姐也给你压岁！”

“我把金馃子分你一半，以后咱们一道儿平安百岁！”

此后，年年待我如此。

阿娘和阿爹感情很好，虽然当初生双生子时伤了身子不能再孕，但阿爹眼里只有阿娘，此后也不曾纳妾。

阿娘是个爽利精明的女子，阿爹常说家里店里的事儿要是没阿娘帮着操办，估计早就散了。

在我没白化前，阿娘会把我抱在怀里，给我唱古曲，给我拍奶嗝，但自从听了大夫的话后，她看我便只会皱眉头了。

她不喜欢我喊她阿娘，只让我喊她夫人，每当我看见夫人抱着阿姐时，我也会想夫人像从前那样抱我。

可是每次我凑近过去，看见的却是夫人皱起的眉头，和警告我说“女儿家的，哪里能那么没有规矩！看着白叫人恶心！”

日子久了靠近夫人的时候，我也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厉害。

她觉得我恶心，我看她也只觉得恶心的厉害。

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何她却要恨我？

我不懂，也不想懂她的苦衷。

夫人最宝贝阿姐，也最讨厌我粘着阿姐。

每次看见我和阿姐亲昵地待着，她都会找各种借口把我们分开。

要么是喊阿姐去练琴，要么是喊我去喝药。

终于有一天她说我们都大了，不能同住一个院子了，然后就把我送进了偏院。

而且我听见分开前，她特意叮嘱了阿姐。

“姝华身子弱，要静养才是，姝颜你可不能老是去惊扰你妹妹！”

可这哪是夫人的真心思呢？

我那日起夜时分明听见了夫人同老爷在说……

“那个丧门星的病不晓得会不会传人，要是姝颜也染上，那可就遭了！”

“她个短命相，可不能连累咱们家姝颜啊！”

6.

在江府，夫人和老爷的态度，就是下人们对我的态度。

住进偏院后，下人们也渐渐忘了江家还有我这个二小姐。

仗着自己年长，嬷嬷们抢走了我的首饰去打牌，丫鬟们偷拿了我的月钱。

就连送炭火的人，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给偏院里的炭火越来越少，终于在江南最冷的冬天里，断了院里的炭火。

到后来只有被我从后门捡来的小梅和十三，同我一起缩在角落里取暖，为了暖和点，我们甚至烧了屋子里的桌椅取暖。

但不巧这一点却是点燃了偏院，而我也差点死在里头。

幸好那日不知是不是我们双生子之间的感应，阿姐突然觉得心悸，随后便跑到了偏院，几个嬷嬷丫头拦着都拦不住。

那是她看偏院起火了，赶紧喊人来救我。

只是我因为熏了太多的烟，伤了肺部，大夫们说只有那价值千金的天山雪莲才能治好我的病了。

听大夫这样说，夫人和老爷都要放弃。

“想来，这也是她的命了！”

“是啊，用这天山雪莲来救姝颜自然是没的说的，但是救那个丧门星？”

但阿姐不愿放弃我，她绝食三日，只为让阿爹为我去寻药。

“姝华，你定要好生活着！”

“可是阿姐，但我就是根草，就算是活过了今日也不会有明日的……”

“谁说的！”

“舅舅婶婶、老爷夫人不是都这样说吗？”

“越是这样，你才定要活着给他们瞧瞧！而且小草看似轻贱，实则坚韧……”

说着，阿姐抱着我，给我念着刚学来的诗句。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意思就是说，河边的小草看似娇弱，冬日来了一下便冻死了。但实则根基早已扎进了地底，春天一道便又能茂密的生长。”

“姝华，你定要好生活着！像草一样，就算被打倒了，改日又会再生起来！”

那时我只觉得阿姐说的话都是对的，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的活给他们看！

只不过阿姐后来还是说错了一件事，那就是……

我想要好好活着，不一定就非得要嫁给谢琛。

毕竟这后半生，要一直对着个厌恶自己的人，未免也太委屈我了……

7.

从小到大阿姐都最护着我，甚至她担心我看了镜子生厌，所以让府中下人拿走了我房中所有的镜子。

但是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早就已经不再介怀这件事情。

这么多年来，我早就晓得，人这一生想要十全十美总是极难的。但若是因不能投个好胎，就轻易放弃了自个儿的，也未免太傻！

有人像我一样容颜有损，有人像小梅一样不良于行，也有人像十三一样不得张口的，但难不成天生有损就不配活在这世上了吗？

一个人有缺处，自然也会有长处。

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开心，别老瞧着自己的短处，也要多盯着自己的长处。

小梅不良于行，但手巧能制好看的衣裳，府里的丫鬟没一个不喜欢她的手艺的。

十三口不能言，但学起武来却极有天分，脑袋机灵、做事极为麻利。

而我，就像小梅说的……

“小姐，你就像、就像那月亮！”

“看起来不亮，但黑乎乎的夜里没你可不行！”

“那时候，要不是小姐你带着我们点燃了椅子取暖，估计我们早就冻死在那年的雪夜里了！”

“小姐，你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人！”

而我就算没有谢琛，也会遇着很多个看得见我的好的人。

为一个谢琛就放弃自己，这件事，我实在是做不出来。

他若是只喜欢阿姐的这张脸，而看不见面具下的我这个人，那么他也就配不上我。

而且如今我看他，也如同看夫人那样，只觉得恶心的厉害。

想到这里，我在心中做了个决定……

8.

当我跪在老爷面前，说想要退亲的时候，老爷气得把手中滚烫的茶杯砸在了我的身上。

但那时我心里并不觉得悲伤，身上也不觉得很疼，甚至也闻不到半点的泔水味。

毕竟我很早以前就明白了，没有太多的希望，也便不会有多少得不到的惆怅。

“我要退亲，我要离开江家。”

又一个茶碗砸下来。

“我要退亲，我要离开江家。”

老爷的手一下拍在了桌上，连喊几声逆子！

随后夫人也念叨着：“早知这是丧门星，当初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而我只是低头跪着。

直到三天三夜后，我气力不支倒在了地上，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阿姐心疼的目光和满屋的桂花香。

“姝华，你当真不愿嫁？你当真要离家？”

我努力扯动起嘴角，对着面前的阿姐说到。

“阿姐你忘啦，我从来就不是被呵护的花儿。”

“从前我能活，以后出去了也一定会想着法儿活的！”

我说着说着，阿姐的泪打在了我的脸上。

“姝华，是阿姐对不住你。”

“姝华，我宁愿你脸上的白分我一半……”

但阿姐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挡住了她。

“阿姐，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你永远是我最好的阿姐！”

“世道如此，人心如此。既然不能改变，不如自寻乐趣。”

“也许走出去，我反而能见到不一样的天地呢？”

看着她，我念出了她从前教我的诗句。

“君不见河边草……”

只说了一半，她便擦了泪同我一道念出了后半句。

“冬时枯死春满道。”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

9.

走的时候，我只带了个小包裹，还有小梅和十三。

包裹里面只有几件粗衣和一双阿姐送我的旧鞋，还是嬷嬷检查了几遍后才让我带走的。

里面的几根稍微值钱点的旧钗全部被搜刮了走，只剩下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这样矜贵的小姐不要当，非要离了家去！那么江府的东西你就一个都别拿！”

“害的老爷夫人还要过几月对外说你病逝了，连带着姝颜小姐的婚事都要受累，真是晦气！”

“这么好的婚事，旁人求都求不来！你居然还不要嫁！”

“呸！真是浪费了投这好胎！”

看似是嬷嬷的话，但其实我知道，那都是老爷和夫人对我的怨怼。

我没反驳她，只是跪在老爷夫人的房门口叩了三个头，拜别了此身的父母。

从此天高水长，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江家有我最爱的阿姐，他们是阿姐最好的爹娘，但，不是我的。

也许是我与他们亲子缘浅，也许是他们不配为人父母，而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再去怨怼的了。

至于小梅和十三，他们本就是我从外头捡的，在江府里做工的孤儿。

我走了，他们自然也跟着走了。

只是趁着夜色走出了老远后，小梅安慰起了我来。

“小姐，你别担心！以后我绣手帕子养你！”

一旁的十三也在比划着，他从府里的护卫那里学了些武艺，以后也能保护我，他会一辈子都保护我的！

而我看着他们笑笑，点头和他们说，以后就靠他们了。

当然，还有阿姐。

阿姐最后给我的那双旧鞋的鞋底下，纳进去的不是皮，而是一片片的金。

10.

我们头一站去的是北边。

从前我常想，江南的冬已经是那样的冷了，这北边的冬岂不是更冷？

但揣着十三灌的汤婆子，披着小梅给我做的大氅，然后随着装满了货的棚车颤颤悠悠地抖着，我只是从心里觉得浑身都暖呼呼的。

那时候第一次做生意，我们仨也不懂太多。

只是听着之前来我粥摊上喝过粥的老乞丐说，这北方最好南边的丝绸，若是用上等的手艺做好的丝品，从南边卖到北边，能挣上3倍的利呢！

于是我们带着半车子的货去了北方试试，而这一下便打响了名头。

小梅擅长的双面绣在北方极受欢迎，实在是供应不求。

于是小梅就主动提出教孤幼院的女孩们刺绣，连带着周边的一些流民女子也来了孤幼院同女孩们一道儿学习。

绣好的东西上面都会由专人绣一道暗纹桂花，那是我从前就有的习惯，也算是提前做一些布置。

我们三人本身就是苦过来的，对于物质也没有太多的要求。

所幸就和那些女工们说好了，这每样绣活我们能赚几分，其中六成做我们的辛苦费，三成给女工做活计钱，还有一成则是捐给孤幼院、给流民们施粥布饭的。

就这样我们一点点把生意做了起来，而走过的路越多，我的心也越发开阔了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摘下了帷帽和面纱，以真实的面目和过往的游商做生意。

再回苏州城时，别人都叫我阿花、花老板了。

早在阿姐嫁入谢府后，江府就对外宣称二小姐因疾病过逝。

而我在北边遇到了南疆游商，他们带来的名叫做海娜粉的东西，将我的白发、白眉染成了黑色。

至于我那白化的毛病，虽然还是未能根治，但好歹找了上好的医生，身体强健了许多。

转眼五年，我们在苏州城里也有了自己的商行，而小梅也有了人家。

11.

小梅嫁给了城中一个布铺老板，从前她常去那儿买布。

那人看中了小梅这个人，并不不在意她的瘸脚。

一句“你做我夫人，以后我就是你的腿”，就把小梅给留在了苏州。

两夫妻和乐，成婚后没过多久就有了娃。

看着面前的娃娃，我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

嫩嫩滑滑的，就像块刚出锅的豆腐。

我夸小梅的孩子可爱，要把他抱回家去，而小梅却是喊我，要孩子的话就自个儿生一个去。

“阿花，这世上能看见你好的人还多着咧！”

“别为着一个不值得的人，就把自己困住了！”

小梅难得这样正经的同我说话，而看着面前已经变成了大姑娘的小梅，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放心，我早就走出来了。”

“只是我要找的人，不只是要看得见我的好，也要是个能让我看得见他的好的人，能跟着我到处走南闯北的人。”

“可这，并不容易……”

听到这话，小梅睁大了眼睛问我。

“阿花，那若是那人身有残缺呢？也成？”

没想到小梅会这样问我，我听见了只是笑笑。

“若是有这样一人，有残缺又如何？”

“那我倒是知道有一个人！”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着，小梅指向了正在那边熟练地给娃娃换着尿布带的十三。

然后小梅就站了起来，和从前一样钻到了十三面前，用胳膊戳了戳他。

“十三！你个木头愣子！现在还不比划，难不成你是要把肚子里的话都带到棺材里去嘛！”

12.

十三的脸和耳朵，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随后他的手慌得不行，比划了一通也讲不出个完整的话，急的小梅是直接替他开口了。

“阿花！十三他喜欢你！”

“你给他的旧香囊，他现在还和宝贝蛋子一样，每日揣在怀里呢！”

“他怕自己口不能言，你会看不上他，所以他一直未曾开口！”

“到后来，你同那谢琛订婚后，他便是更不敢说了。”

“左右你俩都知根知底，要不阿花就凑活凑活算了！”

“不然到时候你们俩个错过了，得多可惜！”

小梅越是说着，一旁的十三急的是要拿换下来的尿布带去捂她的嘴。

但小梅躲在我的身后，十三一时之间也没能拿住她。

最后说完的时候，十三的耳朵根子都红了。

“是真的？”

我望向了眼前的十三，此时才突然发现，原先在我记忆中还没我肩膀高的男娃，如今已经高出了我两个头。

原本瘦弱的体格，因为常年在外奔波，也有了一身的腱子肉。

此时我才恍然想起来，之前去北边送货的时候，还有不少姑娘给他送过香囊，但都被十三冷着脸给拒了。

我原本以为他一直同小梅要好，心中怕是喜欢小梅的，却没有想到他心中念着的人居然是我！

想到这里，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此时，十三却是来到了我的身边。

他首先是猛地摆手摇头，否决了小梅的主意。

【小梅，你莫浑说！阿花的终身大事哪有好凑活的！】

接着，他看向了我，

【我只想一直守在你身边，能与你一道同去同归。】

【别的，我不敢奢求……】

【我、我……】

十三的手上是这样比划着的，但是目光却是一直落在我的脸上。

而看着面前，越比划越手足无措的十三，手上还拿着娃娃换下来的尿布带，看着格外的可笑。

终于，我憋不住笑出了声儿。

“十三，要不听小梅的，咱们就试试。”

回应我的是“扑通”一声从十三手里掉下来的尿布带，和十三狠狠点下的头。

13.

虽然只是一句试试，但到底最后我还是动了情。

不知晓十三心意时，我只当他是个弟弟。

但知晓了他的心意后，我才恍然发现不经意间这个“弟弟”已为我做了许多事。

走商的时候遇着了山匪，为了护着我，手背上被砍了一刀，如今还看得着疤痕。

知道我怕冷，冬日里一有功夫就给我灌汤婆子。

路上瞧见了我喜欢的瓜果，第一时间就停车上树去给我摘。

桩桩件件，他从未说出口。

但心意却是早就随着他做的那些事儿，传递与我知道了。

我，原来早就找见那个看得见我的好的人了……

“十三，再靠近些，雨都落你肩上了。”

一边说着，我往他那侧再靠近了些许，背贴上了他的胸。

十三的身子一下子呆住。

“咱们同去同归一辈子，可好？”

听我这么说，十三还想要伸手向我比划，但一提手才发现自己的手已被我牢牢抓在了手心。

“呆子，你点头就好了！”

“以后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14.

只是我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还会再见到谢琛。

那一日外头下着雨，而我正在算账。

小丫头跑进来说，有个躲雨的男人看了我们铺里的帕子后，突然说来我们这儿找人。

她话刚说完，从外头就闯进来个人。

此人，正是多年未见的谢琛。

他还是同从前一般爱穿白色的衣裳，只是脸上较从前憔悴了许多。

之前我从外头回来，小梅还帮我打听过些阿姐的事情。

阿姐自从嫁给了谢驰之后，两人夫妻和美，生下了一子一女。

我还托小梅以商行的名义给阿姐送了两幅长命锁。

当然，小梅也说了些谢琛的事情。

传闻说谢琛自知晓江家二小姐病逝后，便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便有些痴狂了，对着谢父说自己此生唯爱江姝华，要为江姝华守身。

这一守，便是十年。

苏州城里的人都说，谢家二少爷是个痴情种，竟然为了个白毛女守身。

但听了这个传闻我只是笑笑，就我所知，谢琛怎么可能会为我守身，不过是爱而不得，所以就用我做借口罢了。

而从前我在知他心意后便不再自作多情，如今有了十三，我自然更是不会再对他有意。

但害怕他认出了我后，会对阿姐有所不利，所以我故意掐尖了声音和对面的谢琛说话。

“这位公子，您这是作甚？”

“掌柜的，我找一人！这帕子上绣了桂花暗纹，你可知这是谁绣的？”

“我们店里除了这条帕子外，每条都绣了桂花暗纹，着实是分不清是谁绣的了。公子要是想问的话，等改日我去绣房的时候帮公子问问。”

我原以为这样便能混过去，却没想到我说完这话后，谢琛却是一下子上前一步，解下了我的面纱。

随后，他便愣在了原地。

“姝华！”

“我就知道！你没死！”

随后他的手就一把抓上了我的胳膊，而就在他想要凑近的时候，却是当场被一柄利剑拦下。

15.

看着还穿蓑衣，风尘仆仆归来的十三，我的心里一下子安稳了下来。

但是还来不及扑到他身上，就被十三一把护在了身后。

“你们！”

“谢公子，这是我的夫君。”

“姝华，你、你怎么会！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何要背弃我！！”

谢琛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我们，而我只是淡淡地笑笑，随后转身专心看向了十三，帮着他摘下了身上的蓑衣。

“谢公子，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姝华。”

“如果您说的是那江家二小姐，我倒是曾听人说过，五年前她不就已经去了吗？”

“若您不相信她病故了的话，应该当初就去江家看过她的尸身，要个说法啊！怎么现在反倒是赖上了我这儿呢？”

“想来，您定是魔怔了，所以才会认错吧。”

而随着我的动作，十三也是一把把我搂进了怀里，完全不管那谢琛就在旁边。

而此时谢琛却是愣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才蹦出了几个字。

“你说你不认得我，为何你知道我姓谢？”

“你在说谎，你明明就是姝华……”

“姝华，为何你不愿认我？是我当初伤你太深，所以你不要我了吗……”

“那时候是我太过年轻气盛，只想在别人面前要面子，全然忘记了我爱上的不只是你阿姐的脸，更是你这个人！”

“嫂嫂不曾在废墟里给我唱古曲，不会鼓励我庶子也能成才，更不会给我打络子做衣裳……”

“只有你才会这样待我好，觉得我比阿兄更好，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子。”

“可是为什么你却要假死离开呢……”

越说着，对面的谢琛咳了起来。

看见他如今这样，我如今胃里却是连翻涌的感觉也没有了。

“谢公子，我从小便有个特别的本领。”

“若是我在意的人讨厌我了，我见了就会闻见泔水味，闻了只觉得恶心想吐。”

“若是我在意的人喜欢我了，我见了就会闻见香甜的桂花味，闻了只觉得心神舒畅。”

“而现在我见着一个故人，从他的身上却闻不见任何的味道。”

“你知道这是为甚吗？”

听我说完，谢琛有些发愣，而我只是看了他一眼后，赶紧又把目光停在了十三的身上。

我怕再多看谢琛几眼，我家这个惯会吃醋的男人，真的要气坏了。

“因为，那位故人不是我在意的人啊。”

“我现在能闻见的只有我家相公身上的味道，那是暖暖的桂花香。”

“我猜，他肯定又给我和闺女带了城东的桂花糕！”

说着，门口的小丫头也蹦蹦跳跳挂到了十三的身上。

“爹爹！阿暖也要吃桂花糕！！”

“这次，你可别想只给阿娘一个人偷吃！”

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谢琛已然离开，而十三此时却是一把把我死死揽入了怀中，而我也是踮脚吻上了他的下巴。

“放心，你比他好看。”

全文完

作者：甜甜可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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